孫家繡坊最近收了幾個小學徒,都是六七歲的年紀,孫大娘給幾位繡娘每人分了一個,其中包括大妹。看著小女孩渴知的眼神,大妹想起自己初進孫家繡坊的時候,於是裁了許多白布料,從最簡單的開始教起。
因爲大妹平常話少,又不夠言笑,以致於在新進繡坊沒幾年的繡娘心中留下難以親近的假象,現今見她對小女孩各種溫柔,一個繡娘吊起半顆顆心,拿了繡品向大妹討教。
大妹見她繡的清明杜鵑圖用色準確,針法也逐漸熟練,只是花瓣與花瓣、枝葉與枝葉重疊的地方層次不明,像是野蠻堆積在一起,以致於整幅圖看起來雜亂無章。
大妹指著花花朵朵、枝枝葉葉交界處說道:“這裡應該分出水路。”
繡娘爲難:“我試著分過,但是分了之後更難看,感覺不像一個整體。”
大妹繼續教她道:“水路不要太寬,一線之距就夠了。水路與水路之間,必須勻稱,看起來才能協調。”
孫大娘從蘇家繡莊交完貨回來,把大妹叫進裡間,問道:“蘇少奶奶今天和我提了一下你的事情,你知道是什麼事嗎?”
大妹握了一下衣角,答道:“大概知道一些。”
孫大娘猶豫道:“蘇少奶奶想見見你爹……其實,姓文的秀才看起來更好些……”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饒是大妹嘴門再嚴,孫大娘還是從其他繡娘那裡聽到些風傳。
大妹低頭妥協:“大娘,你讓我想想。”
孫大娘同意道:“那你好好想想,我外甥年後去赴考,過了七月纔會商辦二妹的婚事,咱們再把成親的日子往後推一推,不會使你們父女爲難的,不用著急。”
大妹坐回到外頭繡架前,手頭繡針上下穿梭得飛快,聽見衆繡娘邊刺繡,邊熱烈地討論金銀繡莊的金針娘娘。
“金銀繡莊原本是金針娘娘和銀針娘娘一起創建的,後來銀針娘娘消失,金針娘娘獨自支撐著金銀繡坊。”
“沒有男人可以依靠,可真是辛苦啊。”
“可不是?!”
一個才滿十歲的繡娘怯怯猜測道:“是不是這樣,纔能有精力學到更好更妙的針法。”
一幫老繡娘齊齊反對她。
“做人做事需得往後看,你見她現下風光,便羨慕了,卻不知等到十年二十年後,老得動彈不了了,仍是孤寡一個,不定怎麼心酸,死了葬了都沒人上香。”
“身爲女人,就要嫁人、生孩子、伺候公婆,然後再被媳婦伺候,壞了綱常,老天爺都容不得你!”
“天空再寬再藍,也是老鷹的地盤,咱們做母雞的,找找蟲子吃吃,定時下蛋就行,想太多沒用!”
三姑六婆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小繡娘不敢再開口。大妹繡完手頭這根絲線,斜插了繡花針,去裡間找孫大娘,問道:“大娘,蘇少奶奶約定時間了嗎?”
孫大娘錯愕地看著大妹,道:“未說,讓我下次進城把你爹帶上就行,你……真的不要再考慮一下?”
大妹搖頭,既然無論嫁給誰都非自己本願,要麼被家務事困死,要麼掙扎脫蛹,去看看更大的天地。
孫大娘想要留更多的時間好讓大妹反悔,遂安慰她道:“左右不急,等大後天休假回去,再告訴你爹吧。”
大妹點頭,依舊出去幹活。孫大娘在裡間坐立不安,覺得還是應該先和溫秀才通通氣,蘇家雖闊氣,但嫁過去終歸是做妾的。
孫大娘收拾了一下,避開前面,悄悄去溫秀才家。
溫秀才今天文如泉涌,聽見二妹說孫大娘來了,忙擱筆從裡間出來,著急地問孫大娘:“是不是大妹出事了?”
孫大娘讓他彆著急,坐下來慢慢說。
當聽到蘇家有意要娶大妹爲妾,而大妹甚至透露看願意的意向之後,溫秀才更著急,又氣又心酸道:“這個傻孩子,怎麼每遇到這種事就犯糊塗呢?”
如此一比較,溫秀才反而覺得文秀才更好。
近傍晚,大妹從繡架上拆下繡品,送進庫房,正要和繡娘們一起去吃飯,聽見蘇慕亭在門口喊自己。走出去一看,見蘇慕亭雙眼通紅,眼眶還留有淚痕。門外無車,她腳上的繡花鞋被黃塵染得灰撲撲的,可見是一路從縣城走過來的。
孫家繡坊往南走一段路,便是一片廣闊的田野,臨近春節,天氣反而轉暖,積雪未消,零零落落蓋在野草之上,露出溼漉漉的枯黃。原野靠近路段的位置,蓋有一間瓦房,瓦房無門,只三面被磚塊包住,是本地鄉紳行善集資所建,給田間勞作的村民避風躲雨之用。
大妹抱了稻草放在地上,鋪上手絹。蘇慕亭拿起手絹還給她,說道:“我也田野間長大的,沒這般金貴。”說著,眼眶又溼潤起來,盤腿坐在草堆上。
大妹默默陪她坐著。
蘇家繡莊以前只是一家小繡坊,也就比孫家繡坊稍微大些,他們在鄉下有地,租給佃戶種植。有家佃戶在田間勞作的時候,不小心被老鼠咬了,回去沒幾天就發病去世,剩下老婆和女兒無依無靠。孫慕亭爺爺收了佃戶老婆做妾抵債,想讓她女兒也給蘇慕亭父親作通房,她女兒拿剪刀劃花自己的臉,蘇家方纔作罷,把她放回到鄉下自身自滅。
佃戶老婆有一門獨有的雙面繡技術,繡出來的圖案比其他雙面繡針法繡出來的更精湛逼真,這門技術從佃戶老婆那裡流傳到蘇慕亭奶奶和她母親手中,蘇家繡坊便是在那個時候逐漸嶄露頭角,併發跡的。
家業大了之後,蘇家在鄉下大肆買地,建起莊園。蘇慕亭爺爺老年之際,估計感知到生死的恐懼,特地派人找回佃戶女兒,彼時她已經嫁人,蘇慕亭爺爺便把她們兩口子安置在莊園內,讓她們做些收租和管理的活,按月發給工錢。
爲防止雙面繡技法被外姓人學去,蘇家家訓裡有一條規定不準蘇家女兒碰繡花針。孫慕亭爺爺去世之後,曝出蘇慕亭姑姑在外頭偷學刺繡之事,蘇慕亭奶奶大怒,從此禁了蘇慕亭姑姑的足。她奶奶餘怒未消,懷疑到佃戶老婆的頭上,執意認爲她爲當年的事情心裡有恨,故意破壞蘇家規定教蘇慕亭姑姑刺繡,好打垮蘇家繡莊的生意,於是蘇奶奶也給佃戶老婆關了禁閉,直到蘇慕亭姑姑出嫁也未放她出來。一年後,佃戶老婆因病去世,才擺脫了那個黑黢黢的小房子。
蘇慕亭姑姑犯錯被發現的時候,正巧蘇慕亭出生,甫從孃胎裡一落地,蘇慕亭奶奶見是個丫頭片子,想起蘇慕亭姑姑的教訓,又是火冒三丈,餵養三天之後,便和奶孃一起送去鄉下莊園。奶孃不負責,知道自己帶了個不討喜的小姐,遂便以沒有奶水爲名,斷了蘇慕亭的奶,是佃戶女兒抱著她在村子裡四處求討,方纔撿回她一命。可以說,蘇慕亭是吃著村裡嬸子大娘們的百家奶長的。
蘇慕亭爺爺奶奶一門心思全防著佃戶老婆,卻沒料到佃戶女兒也是會雙面繡的,但是隻學了七七八八,因此從未在人前展現過。她把自己所知道的全傳授給蘇慕亭,臨死之前,把與蘇慕亭一同長大的獨女秦甜也交付給蘇慕亭。
蘇慕亭在鄉下待了十四年,從沒踏進過城裡半步,考慮到她已經長大了,蘇家開始著手她的婚事,因此派人到莊子把她接回家。秦甜無法跟隨她一道,無奈之下,蘇慕亭只好把她收作自己丫頭,從此改姓叫蘇甜。
“接我回來,不過是爲他們賣個好價錢。別以爲我在鄉下什麼都不知道,我清楚著呢!”蘇慕亭擦著眼淚說道,“在我小的時候,他們把我許給於千總的兒子,只是沒幾年,千總戰死沙場,千總老婆帶著兒子離開東凌縣,若是仔細找找,總能有線索的,但是他們嫌棄人家沒落了,嫁我過去拿不了多少錢,不如秦家金坊真金白銀給的真實。他們就是一幫吃人不吐骨頭的鬼……”蘇慕亭恨得咬牙切齒,“從出生起,他們便沒關心我死活,我只恨不能自己選父母,要不然,便是讓我剜肉剔骨還給她們都願意。”
說到最後,泣不成聲,蘇慕亭伏在大妹膝蓋失聲痛哭。大妹也不禁擡起手揉眼睛,心想:人活著到底是爲什麼?責任太重,自我太輕,現實又總不讓人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