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根細竹枝里塞著兩張卷好的紙。一張光潔如玉, 遠比宣紙通透還帶著些蠟質(zhì)似的。另一張紙面粗糙厚重些,背面是藍底金暗紋,摸起來與綢緞無異。
暗紋中有幾尾金魚, 長公主想著許是與水有關(guān)。她取出手帕蘸了些調(diào)茶的清水, 輕輕在那紙面上沾了幾下。
紙上的水痕很快便如墨劃般, 隨水痕淡去。待干透之后, 紙上只會空無一物。
“真是白費功夫。早該知道不會這般容易。”
竹編的熏籠就在一旁, 長公主沒什么頭緒,就隨手將兩張紙放在上頭。哪想熏籠的熱氣將紙張一烘,倒是令那無意粘濕的薄紙顯字了。
與長公主不同, 云綺與江月影房里的熏籠要粗糙些。
江月影看著那竹編的熏籠,把自己裹在皮草圍脖里:“天涼后覺得這個還不錯。這類竹器與竹夫人差不多, 看著像抓麻雀的篩子似的。”
她望向云綺:“你想好了沒有?我可不會陪你留下。”
云綺有些為難, 但心中也有了主意:“我先去與他道別, 再與旁的手帕交寫封書信。總不能走得音訊全無,連書信都沒有。”
正在此時有侍女快步走來, 她們還以為是哪個小丫頭,哪想竟是長公主本尊來了。
她在案上放下個匣子:“我也不好攔著你們,只是母親當年留下的東西,總該給該給的人。”
長公主走前還嘆道:“若能帶著阿瑜走,就一起走吧。”
云綺明白她說的是什么, 忍不住問長公主:“殿下本該向著阿瑜的。”
長公主背對她們推門離去:“心自然向著他。可那是母親舍去性命與榮華富貴……至死都想回去的地方, 我怎能攔住你們。近日怕是要出亂子, 你們再不準備就來不及了。有暗線向我稟報, 蔣飛英就在安陽縣里。你們無需怕旁人要挾, 本宮好歹是長公主,這些小事還是做得了主的。”
云綺打開匣子, 里面有張半透明的熱顯紙。將它搭在熏籠之上,很快便顯出字跡來。
她看得一知半解,忍不住對江月影道:“與我們知道的差不多。畫師與吳老先生說過的天象,回去要帶件過來時的東西。可還有一段話就邪門了,怎么漢字里還夾著……俄語?”
江月影在云綺背后探出頭,瞄了一眼紙上的字:“漢字里混進去的不是俄語,雖然看起來都像繡在衣角的亂碼花紋。那是醫(yī)務(wù)人員會用到的術(shù)語,沒系統(tǒng)學過看不出來。姥姥學過醫(yī),姐姐會一點這個也不奇怪。”
云綺問她:“那你看得懂么?”
江月影搖搖頭。
她們本覺得長公主太急了,畢竟離立秋還有些日子。即便躲到深山中,也未必能躲過災禍。
直到半刻以后,太子楚汐召見她們。
“你們可知李娘子,之妻李夏羅?官差前日尋見她夫君,那人說了一串話,可與你們串過供詞?”
云綺一皺眉:“誰會與存心害自己的人來往?殿下審問那人便是,即便是阿夏也不敢攔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安陽縣上下皆以國法為重。”
清稚姑娘上前推了一把楚汐,搖著他胳膊道:“殿下,如今只一人招供。這等卑劣之人無憑無據(jù)的話,又則能拿來做證詞呢。之后再有人證物證也不遲嘛,誰知萬良這人是否與賊寇串供,意圖誣陷貴人?”
楚汐這興師問罪的氣勢軟化不少,沖她揮揮手,清稚姑娘就知情知趣地退下了。
江月影猜到些什么,直接問他:“殿下,萬良意圖誣陷哪位貴人?”
楚汐看著她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唯有一人,面子大到父皇令孤前來。”
“現(xiàn)在知道了。太子殿下早日歇息,這些瑣事自有安陽縣令為首的地方要員,還有殿下帶來的各位大人。”江月影行過福禮就走了。
瓔珞在門外假咳,想引云綺早些出來。可她卻有旁的想法。
云綺問楚汐:“太子殿下。這位貴人,可是二者一體?”
楚汐嘆道:“綺娘問得著實大膽。不過你照顧著海棠,我也不好駁綺娘你的面子。自古親眷一體,現(xiàn)在撇開干系不算太遲。”
珠簾后的佳人不知何時端著一盞湯進來。
她嗓音清亮地對云綺道:“云管事還在,許是怕外頭天涼?喝一盞茶湯再走吧。”
云綺沒接清稚姑娘遞的茶盞。
楚汐意有所指地道:“綺娘哪敢喝我們這邊的茶湯。她是衛(wèi)瑜的相好,更是長公主手下能辦事的紅人。”
云綺接過那茶盞,做勢要喝。瓔珞在門外急得直跺腳,看來是嚇壞了。
可她卻不是真想喝,端起茶盞前還說:“自古親眷一體,這確是約定俗成之事。可這世上,也有禍不及妻女的說法。綺娘雖以女子之身立世、不過在長公主府忙些雜務(wù),卻也非何人身上攀附的藤蘿。”
這位大庸的太子殿下沒說什么,只是問云綺:“云管事,你喝還是不喝?”
“我喝,”云綺冷淡地端起杯盞,“可喝下這盞茶后,不管是什么亂七八糟的、覺得之后綺娘這人便不敢出聲的事,都不算了事。死了才算完,你們覺得不夠可以再加些什么,現(xiàn)在加還來得及。”
……曾有一人,也說過類似的話。
“官妓而已,所以公子無論縱容貴人如何作踐,只要不死都無傷大雅、我們理應感天戴德么?”
楚汐不免想起往事。
清稚姑娘將茶盞在她手中取走,在二人之間柔聲道:“茶涼了,我為云管事?lián)Q一杯暖手,也好充做暖手爐。管事來得急,許是沒帶這個。”
云綺只想等到這話下臺階,利落地向她道謝:“確實沒帶,謝過清稚姑娘。”
清稚送云綺出去后,問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我信管事的人品,只是不向妻女下手,到時候云管事真做得到么?”
“自然如此,”云綺有些不解,“樹下的花朵,若拔去也只會種上新的。何苦互相為難,還結(jié)無用之仇呢。”
她莞爾一笑:“這樣想的人還是少。若都像管事姑娘一般,說不定我與姐姐還在一處吃茶,哪會在這金屋才能平安呢。”
平清稚為云綺系好披風,又隨手拍平衣皺,這才側(cè)身對瓔珞道:“喏,你家主人回來啦。”
清稚姑娘走遠了。
雖在臉面上扳回一局,云綺卻只覺得更憂心。長公主與衛(wèi)瑜兄妹二者一體,在太子或今上眼中……究竟誰是樹大根深的喬木,誰是攀附其上的藤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