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豐年。安陽縣下都囤足良種, 想開春便好生伺候土地,到秋收時將過冬多耗的銀錢加倍掙回來。
云綺邊敲著桌子邊角發呆,腦子里想得多, 連面前多了一碗餛飩都沒注意到。
自那日油鋪與文老漢家的爭執起, 已有數日。云屏山只是這一脈山峰之中的小山, 好東西多得是, 只是若想將野果野籽榨油, 耗費的人力可不小。
農耕為本,自然無人敢去耗這個力氣專做這些。到哪年收成不好,拿素油之類的精致東西去換米糧, 怕是溫飽都得不著。大庸車馬慢,將素油等物賣至別處不僅耗時, 更消耗人力物力。在路上遇著匪寇, 更是連命同貨物一齊搭進去。
她喃喃道:“我們都能想通的事, 他們身處其中怎么會想不到呢。先開幾畝薄田以防萬一,明日里多補些安陽縣與羊湯鎮缺的東西, 這些好了再做打算吧。”
瓔珞用力敲了敲桌子,邊敲還邊問云綺:“你吃不吃了?不吃就回去睡一覺。我們歇息用的竹屋也已搭好,回去養神總比在這食鋪里發呆強。”
云綺回過神后,斬釘截鐵地道:“吃。不止要吃,我還想就著凍梨一起吃。”
英姑隨手去炊房拿了只凍梨, 拿清水泡得半化后才遞給她:“承蒙惠顧, 一文一個。”
“怎么比你賣給旁人貴呢, ”云綺撕開一塊梨皮, “羊湯鎮的人吃這個, 你都是隨雜碎湯送的。”她抬頭看向英姑。
英姑指著店門外道:“看著了沒?我們羊湯鎮上雖有穿紅著綠、遍身羅綺之人,可那都是有喜事才去典當行租衣來穿的。闊綽些的平日里穿身鮮艷便宜、不愛掉色的靛藍, 便是穿些貴色用細棉粗絹就頂天了。凍梨在冬日也不難做,誰會出來買。難得有人愿花錢單買這個,不收你的銅錢收誰的去。”
云綺恍然大悟:“明白了。他們不寬裕,可這和我多付一文有什么關系呢?你總得讓我知道,這多出的一文花到哪去才好。”
“呃,”英姑沒想到會聽她這么說,“其實我給你們做的與給鎮上的不一樣。你們幾位不賒賬、銀錢也給得足,所以同樣的價錢怎么吃著舒服怎么來。就像你昨日吃的山藥糕,里頭加過開胃的山楂,就更容易餓。換旁人我就不會加那個,指不定人家覺得糕點不頂餓,之后的日子就不來了。”
“你說得有道理。”云綺沉思著遞給她一文錢。
瓔珞心不在焉地道:“這天可真冷。吳夫人正是該頤養天年的年紀,偏在南屏山與柴姐姐以樂舞會友呢。”
云綺頗有興致,勸她們與自己同去:“之前柴樂師向我借了條靛藍的頭須,應不是那種華美的樂舞,你們想不想去看看?”
英姑十分意動,但還是狠心拒了:“唉。我在這里看店走不開,你們同去吧。”
瓔珞二話不說就與云綺去找柴樂師,在路上才想起要緊事:“我知道她們一個撫琴一個跳舞,只是不知她們究竟在何處。”
殘雪夾著冷風往云綺身上撲,現在回去倒是白挨凍了。她想了半天,還是打算憑直覺去云屏山民開荒的地方。
走了不到一刻的工夫,她們果然聽到七弦琴古樸渾厚的弦樂聲。
云綺遠遠地就望著柴盼兒跳舞,發如銀絲的吳老夫人在一塊石臺上端坐撫琴。半凍半化的溪水潺潺流動,勞作的山民早在冬日拾碎石、拔枯枝時,就已疲累不堪,此時便在此歇息。他們喝著放姜片的熱茶驅寒,不時為這名義上的二位忘年交、實為祖孫的二人喝彩。
柴盼兒穿得素淡又暖和,烏衣藍裳都是粗棉夾棉絮的防寒衣物,與頭上扎著的藍頭須也算顏色相配。
之前在吳老夫人身邊的女童道:“怎么能跳得這么好啊。”
身邊的山民摸了摸她的頭,又把手伸回去接著打拍子:“我們這些后人放下樂舞多年,卻也知道能令人動情、看得手舞足蹈,才是舞者樂者的真本事才對啊。樂舞乃賤業,可若自己都避開前人艱辛,怎么配當后人呢?”
女童點頭點頭,“嗯”了一聲又坐正看樂舞了。
不遠處傳來馬蹄聲。是衛瑜。
瓔珞沖云綺眨眨眼,自己跑到吳老夫人旁邊聽琴去。
衛瑜下馬后徑直向她走來:“看來這邊一切順利,無事比什么都好。”
久別重逢就憋出這么句話,云綺忍不住笑話他:“想這么久說出一句話,可是累了?不如陪我去看看土質,忙著忙著就能說些別的了。”
衛瑜一言不發,隨她去了荒地那里。
荒地的碎石、細荊之類難以除凈,放火燒山又怕誤傷到別村的田地,故而這些日子只空出這么幾片來。
“不能將荒地開墾得太多,”衛瑜拈起些碎土,“總也要留些樹木固土。各地土質不能一概而論,出事也麻煩。”
云綺也彎腰看那些碎土:“即便你不說,我也會告訴吳夫人這邊多留些草木。開些薄田夠吃就好,至于樹木……留下能充做油料的就可以,還是該先拿這個進項補田地不足的空缺。”
她隨意找塊干凈平滑的地方坐下,盯著地面褐色的土壤。
衛瑜說起這些天長公主府出的事,最后對云綺說道:“只要春分播種,在秋收前不出差錯,今上也說不出什么。綺娘不必憂心了。”
云綺聽他說的都是生人的事,也沒再多問。江月影倒是沒事,長公主倒是放心不下。她還向執掌后宮、女眷封誥命的太后進言,太后竟還真應下了。
她有些困惑地道:“雖能防覬覦之人近身,可月影也不算宗女。也不知會給什么封號。能封為鄉君都不錯了,又不是話本。”
云綺不住地拿石子往溪水里扔,水花迸起,落在臉上涼得發痛。她腦中閃過個猜測,又覺得拿神怪話本硬套不妥,還是沒說什么。
衛瑜咳了一聲:“綺娘別擔心小姨,她好著呢。也不知腦子里都在想什么,突然就有主意卻不愿說了。還是先想想施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