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靖二十三年秋,征討北夷三年的神威將軍薛澈得勝還朝。
若說起這神威將軍,普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五年前他以十六歲稚齡一舉奪得文武雙狀元,金殿面君時不論是治國之道還是行軍佈陣都對答如流,靖帝大愛其才當場便下旨將若馨公主下嫁。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盛大的婚禮直到今天仍讓人們津津樂道。兩年後北夷來犯,薛駙馬請旨出征,溫婉的公主在城頭送夫君遠征,夫婦間脈脈流淌的柔情更是讓人羨慕不已。
征戰三年,經歷大大小小戰役數百場,如今的薛澈早已是名滿天下的神威將軍,再沒有人敢懷疑他的地位是靠裙帶關係得來。當今聖上爲了獎勵他的功績,甚至特地下旨讓他在京城遊街一圈再進宮復旨。
隊伍行進到九華街,忽然從路邊傳來一個女子驚詫的喊聲。
“澈哥哥!”
薛澈擡頭,只見一名素衣女子正從三樓的窗子探出身來。待看清女子的面容,薛澈不禁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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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靖十八年,江南,蘇州城外五里,萍蓬鎮。
深夜,三更鑼鼓剛剛敲過,一羣黑衣人偷偷潛入了寂靜無聲的杜家大宅。無聲無息的解決掉前院的護院後,血腥的屠殺開始了。無關緊要的丫鬟婆子,家丁奴僕一個接一個倒在屠刀之下,悽慘的救命求饒之聲傳出半里遠,到最後只剩下杜家一家三口和他們的貼身僕從被團團圍困在主屋之中。
“杜欒,識相的把東西乖乖交出來,我可以饒你們一家不死!”爲首的黑衣人堵住門口,朝著漆黑一片看似無人的主屋張狂的笑著。
此時的杜家大宅再一次恢復了安靜,只有主屋院子裡的火把在噼噼啪啪作響。與以往的溫馨安逸的寂靜不同,如今籠罩在整個杜家大宅的是沉悶的死寂。從最初劃破夜空的慘叫到只剩零星的□□,不過半個時辰杜家就從幸福的雲端跌落到地獄的深淵。
屋內,杜氏夫婦緊緊摟著他們剛滿十四歲的獨生女兒,慘白的面孔被窗外的火把映閃得妖異鬼魅。
“張媽,連累你了。”杜夫人月氏抱歉的看著女兒的奶媽。
“夫人!你這麼說折殺老奴了,”大約四十歲出頭的婦人雖然被嚇得控制不住全身發抖,仍舊努力平穩著說話的聲音,“一直以來您的大恩大德老奴無以爲報,今天能用我們娘倆的命換小姐的命,是我們的福氣!”
幾日前,奶媽張媽的女兒從鄉下來探親,正是這個女孩兒的到來讓杜氏夫婦看到了一線生機。杜府主人杜欒撩衣下跪,重重一個頭磕了下去:
“張媽,是我們杜家對不起你纔是,原諒我們,”匍匐著把頭轉向奶媽懷中臉色煞白的女孩兒,“孩子,原諒杜伯伯,原諒杜伯伯的自私。若有來世,杜欒做牛做馬報答你們的救命之恩!”
“使不得,使不得,老爺!快起來,張媽當不起當不起啊!”張媽母女手忙腳亂的就要去攙扶杜欒。
蜷縮在牀腳的杜家小姐月煙望著窗外逐漸逼近的黑影瞳孔猛然增大,哭的跟淚人一樣的她慌忙爬向仍舊跪在地當中的父親,“爹,爹!他們…他們來了!”
杜欒膝蓋向前蹭了幾步,最後一次摟住女兒,“別怕,有爹在沒有人能傷害煙兒!爹會保護你!”
自從十歲以後,月煙很少能和父親如此親密。多年後終於再一次感受到父親的懷抱卻是在這樣一個家破人亡的關頭,月煙帶著驚懼與疑慮抽泣著問杜欒:“爹,究竟發生了什麼,爲什麼會這樣!是我們做錯什麼了嗎?”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懷璧其罪!是爹不好,早知道——”
“老爺,別說了,交出去也沒用,不過是早點死而已!”月氏夫人到了這生死關頭反而鎮定了下來,靜靜撫摸著女兒的臉頰,“煙兒,活下去,忘了從前,活下去!”
“可是——,”月煙還是不肯放棄心中的疑惑,“娘,我怎麼聽著外面的聲音那麼耳熟,好像是,好像是——”
“煙兒!沒有什麼好像!聽你孃的,什麼也別追究!活下去!”
“小姐(煙兒)!”
“活下去!!!”
沖天的火光將黑夜照成白晝,幾十名蒙面黑衣人有條不紊的將一具具鮮血淋漓的屍體扔進大火中的杜家主屋。據說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杜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無一生還。
杜月煙從主屋廢墟下的密室爬出來已經是十天後的事情了。入眼的是滿目的荒涼,被大火燒的坍塌了的房樑屋脊橫七豎八的歪著,只是家人的屍體已經不知所蹤。難道是薛伯伯家幫著掩埋了?月煙心底剛升起的希望轉眼又被更可怕的預感代替:不,不對!如果是薛伯伯,至少也會簡單歸攏一下這片殘骸,難不成那些惡人連爹孃的遺體也不肯放過?
想到這裡,月煙也顧不得其他,按照父親的安排換上事先準備好的粗布衣服,再用菸灰在臉上手上擦上幾把,馬馬虎虎的盤個婦人髮髻,就匆匆準備到鎮上去打探消息。剛邁出幾步,月煙又停了下來,試著壓低聲音自言自語了兩句,確定聽起來也不像個小丫頭後,纔敢真正走出杜家廢墟。
“小哥,我剛纔進鎮子時看到鎮口那座大宅還冒著煙呢,出了什麼事麼?”月煙接過找回的銀兩順便塞了塊碎銀給小二。
“大嫂是外地人吧?那家可是鎮上有名的大戶,十天前不知怎的讓人給被滅門了。那天晚上全鎮都能聽見慘叫聲,瘮人吶,可是誰敢出去看啊,出去了就是死啊!說起來這杜家年年積德行善修橋築路的,也不知道和誰結了這麼大的冤仇,一百多口啊,全死了!”小二接過銀子,一邊偷偷張望掌櫃的有沒有來查崗,一邊心有慼慼的應著月煙的問話。
月煙喝了口茶,壓下滿腔的酸苦,繼續問道:“也沒人管管?”
“誰敢啊?一看就是江湖仇殺,官府早躲了。剩下我們這些平民老百姓,最多湊湊錢把人埋了,其他的管不了,管不了。”
“這杜家就沒個親朋好友什麼的給出出頭?”
“別提了,杜家有個小姐和鎮上的薛家少爺訂了親,聽說薛少爺進京趕考回來後就要迎娶了。可這一出事,薛家連個屁都沒放,就連後事都是鎮上其他受過杜家老爺恩惠的人給辦的。沒見過這麼沒良心的人!”
月煙右手緊緊握著茶杯,桌下的左手已經攥出了血痕,“那薛家真那麼無情?好歹也是親家不是!”
“可不是麼,之前兩家交情相當好呢,所以說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憐杜家老爺一輩子行善積德,臨老了落這麼個下場,命啊!”小二搖搖頭,長嘆一聲。
“那杜家老爺埋哪兒了?”
“還能埋哪兒,一百多口人擠在一塊燒的面目全非,什麼也分辨不出來了。挖了個大坑,全埋在杜府後花園了。大嫂,你問這個幹什麼啊?”
“沒什麼,隨便問問。”
月煙呆呆的跪坐在巨大的墳冢前,兩行清淚流過面頰。十四歲的她一夜之間長大,昨天還是無憂無慮等待出嫁的閨閣少女,今天就已經是揹負血海深仇的滄桑女子。父親那些所謂的至交好友哪一個不是衝著他們杜家的寶貝來的,要是讓他們知道杜家孤女仍在人世,自己這輩子怕都是不得安寧,而本以爲唯一可以依靠的薛伯伯家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去了,想來連在最後一刻將自己推進密室中的父親也沒有想到薛家會翻臉無情吧,否則也不會除了密室中勉強還能撐幾日的吃喝用度之外什麼都沒有留下,讓自己陷入走投無路的境地。
輕輕摸著腰間的同心結,反覆思量後月煙終於下定決心:她要去京城。雖然薛家置身事外,但是這不代表她青梅竹馬的澈哥哥也會這樣,若是澈哥哥在,他絕不會袖手旁觀。如今自己身上只有幾十兩銀子和一些散碎首飾,除了去投奔澈哥哥,再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草草收拾了一下,杜月煙匆匆離開了這座生養了她十四年的小鎮,踏上旅程。等到了京城,她才真正知曉當初薛家對杜家慘案不聞不問的原因,只是那時,一切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