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跑,就想在桌面上擺個明白。孫老板看他兩眼發直,一付拼命想事的架勢,覺得有他吸引了王仙客注意,現在溜正好,就托辭上廁所。出來以后,見到個下人,就對他說:老兄,我有事先要回家。屋里有個飯盒,你們老爺已經送給我了。勞駕給我拿一下;我就到門外等著。誰知那個人直著脖子就吼起來了:
這姓孫的想溜呀你們是怎么看著的
他這一喊不要緊,從旁邊鉆出好幾個人,架住孫老板的胳臂說:孫老板,這就是您的不對了。您沒喝多少哇,干嘛要逃酒。說完了幾乎是叉著脖子把孫老板叉回客廳了。這時孫老板才開始覺得今天這宴席吃的有點不對頭。就說主人留客,不準逃席罷,也不興說“看著”這個看讀作堪,和看守的看同樣讀法,多么難聽。而且他被叉回來后,門口就多了好幾條彪形大漢,一個個滿臉橫肉,都像是地痞流氓的樣子。孫老板確實記得自己沒開過黑店,但是又影影綽綽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有點經驗,他覺得自己有可能會成為包子餡。我們國家開黑店的人,不但殺人劫財,連尸體都要加以利用。事到如今,不能想這些。一切只能往好處想了。
現在我們來談王仙客罷。我們說到,孫老板去上廁所時,王仙客和羅老板在談話,等到孫老板被叉了回來,還在談著。王安老爹吃飽喝足,打起瞌睡來,歪在了椅子上,口水正源源不斷流出來滴到他褲襠上,造成了一個小便失禁的形象。孫老板雖然覺得不對頭,眼色也不知使給誰。后來他就咳嗽起來,但是馬上就招來一個下人,往他嘴里塞了一大塊治咳嗽的薄荷糖,并且附著他耳朵說,您是不是喉嚨里卡驢毛了要不要我給你掏掏孫老板只好悶不作聲,雖然他已經看到門口的那些漢子假裝伺候,正陸陸續續往客廳里進,而且互相在擠眉弄眼,樣子很不對頭。這時候他想道:這屋里又不是只我一個人,而是三個人,又不是只我這兩只眼睛,而是五只眼睛。干嘛非我看著不可呀孫老板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而羅老板一直在與王仙客聊天,眼睛卻在彩萍身上。彩萍坐在王仙客那張太師椅的扶手上,一直朝他媚笑,拋媚眼,有時候躬腰給他看看胸部,有時抬腿讓他看看大腿;這些事她搞起來駕輕就熟,因為她當過妓女。但是她也沒想到這些手段起到了這樣的效果,因為羅老板忘乎所以,嘴上沒了閘,開始胡說八道了。他說無雙實際是指彩萍原本是坊里一個小家碧玉,雖然羞花閉月,但是養在深閨無人識。所幸和王仙客是姨表親,兩人青梅竹馬,定下了婚約。所以總算是名花有主了罷。后來王仙客回了老家,無雙家里忽然遭到不幸,雙親都染上了時疫一病不起,換言之,瘟死了。無雙只好賣身葬親,等等。這一套故事雖然受到彩萍的媚笑、酒窩以及在某些時候含淚欲滴等等表情的啟發,總算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但是他不以為自己在編故事,還以為是回憶起來的哪。而且我們還知道,編故事和回憶舊事,在羅老板腦子里根本分不清楚。
關于王仙客來尋無雙時他們為什么不告訴他,羅老板有很好的解釋無雙小姐當時正操賤業,我們說不出口哇。編得完全像真的一樣;他有如此成就,固然是因為他以為王仙客那個得了健忘癥的腦袋相當于一個抽水馬捅,往里面尿也成,屙也成,很讓人放心大膽這好有一比,就像我們大學里的近代史老師,今天這么講,明天那么講。有時候講義都不作準,以講授為準,有時候上講不作準,這一講為準。你要是去問,他就問你,到底是我懂近代史,還是你懂近代史,這種說法十足不要臉,因為我們要從他手里拿學分,他就把我們當抽水馬桶了還因為他越編越來勁,頗有點白樂天得了楊玉環托夢,給她編長恨歌的感覺。王仙客聽了一遍,還有點不懂的地方,所以讓他再講一遍王仙客不懂:既然是臭編,何不把地點編得遠一點,干嘛非說在宣陽坊,這樣很容易穿幫,但是聽到第二遍,也就品出了味道。原來說在宣陽坊里,好把自己也往里編。羅老板逐漸把自己說成水滸里的王婆那樣的角色,西廂記里紅娘那樣的角色。和以上兩位稍有不同的是,羅老板給自己安排的角色總是控制在王仙客和無雙的一切戀愛事件的目擊距離內,所以又隱隱含有點觀淫癖的意思。這個故事編到了這一步,你也該發現羅老板根本就不知什么真的假的,一切都是觸景生情,或者說,觸情生景,因為他那酸梨勁一上來,就能讓天地為之改變。而王仙客聽著聽著,牙齒開始打架了,就像我看爛酸梨那本紅樓后夢時一樣。同時他還覺得自己已把羅老板的一切壞心眼都看見了,這道難題已經解出來了,就奮力一拍桌子,喝道:夠了編出這種狗屁故事,你不害臊嗎
王仙客這一拍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把桌面都拍壞了。當然他自己也有代價,后來得了腱鞘炎。老爹被拍醒了,孫老板也一抬頭,都看見了王仙客那副惡鬼嘴臉。這兩個人就本能地要站起來,但是被人按住了。老爹是個老公安,比較勇猛,還要掙扎,又被人打了一悶棍,正好打到半暈不暈,能說話又站不起來的程度。這都是王仙客那些下人干的。我們知道,王仙客并不是太闊,處處要節省,所以他來宣陽坊時,沒有到職業介紹所雇男仆,而是找黑社會老大借了一些手下。這些人做起服務員來很不像樣,就像現在我們國家飯店合資飯店除外里的那些工作人員,打悶棍卻很在行。而且他們最喜歡打老爹的悶棍,因為老爹原本就是他們的對頭。孫老板看到這個樣子,就老實了。羅老板卻不明白,問道:仙客兄,王孫二位怎么得罪你了我講個情好嗎王仙客卻不理他,對王孫二位喊道:你們倆老實呆著,問完了姓羅的再問你們。要是不老實,哼想被砍成幾截你自己說罷。彩萍在一邊鼓掌跳高道:要砍先砍那老貨,他上午還要打我哪。羅老板聽到這會兒才覺得不對了。現在彩萍雖然還是笑迷迷的樣子,他卻再不覺得可愛了。
羅老板那時的感覺告訴我們一個道理,不要說話,語多必然有失。就以這件事為例,一會兒讓他說,彩萍不是無雙。一會兒又讓他說彩萍就是無雙。再過一會兒,又得說彩萍就是無雙。不管自己怎么努力學習、改造思想,總是趕不上形勢。最好的態度就是虛心一點,等著你告訴我她是誰,我甚至絕不隨聲附合。在這種事上,我總是追隨希臘先哲蘇格拉底的態度:“我只知道我一無所知”。既然蘇格拉底不怕,我也不怕別人說我是個傻子。
王仙客最后還是從羅老板那里問出話來了,這是因為他拿出了一把大刀,有三尺多長,半尺寬,寒光閃閃。這把刀拿出來以后,宣陽坊諸君子的臉都有點變。誰都能看出來,這刀砍到人頭上可以把腦袋砍成兩半。要按小孫的話說,這是他黔驢技窮。拔出刀來,就證明他iq不到一百八。這是因為iq六七十的人也會拔刀子。但是我認為,永遠不拔刀的人iq也到不了一百八。羅老板大叫一聲,王兄,你不能耍流氓我們是孔子門徒,不可舞刀弄杖。但是王仙客卻說,老子就要舞刀弄杖,看你有何法可想他用刀把桌上的碗碟一掃而光,就把羅老板一把提到了桌面上,并且說:彩萍,脫了他的褲子。咱們先割他的小腦袋,再割他大腦袋。彩萍干這個最為內行,一把就把羅老板褲子扯下來,下半截身子露出來了。羅老板的那東西看起來,既可憐,又無害。彩萍鼓掌跳躍道:小**好可愛呀。割下來給我好嗎但是羅老板見了明晃晃的大刀奔它去了,就嚇得魂飛天外,順嘴叫了出來:去了掖庭宮,去了掖廷宮那掖庭宮是宮女習禮的地方。原來無雙是進宮去了。
無雙進宮前,除了托官媒去找王仙客,還想給王仙客在坊里也留個話。但是當時無人可托,只好托到了羅老板身上。她還把自己的汗巾解下來,印了一個唇印,交給羅老板,讓他轉交王仙客。但是羅老板的膩歪勁一上來,就以為這是無雙給他的定情禮物了。他把這汗巾貼肉揣著,等王仙客把它搜出來時,已經漚得又酸又臭,連鮮紅的唇印也漚黃了。至于無雙叫他帶的話,王仙客沒來時,他不記得有王仙客這個人,等王仙客來了,他又不記得有無雙這個人,當然也就無法帶到。現在想了起來,這話是這樣的:告訴我表哥,到掖庭宮找我。這汗巾是真的,王仙客一看就認得。這話也不像假的。所以王仙客總算知道無雙在哪里了。
后來王仙客就帶著他的人離開了宣陽坊,繼續去找無雙。到底找到了沒有,我表哥還沒告訴我。但是他說,掖庭宮是皇宮大內,王仙客雖然iq185,也很難進去。但是無雙在那里,不管她想得開想不開,生命是有保障的。假如宮里的女人想死就死得了,皇帝身邊就沒人了。除了這一點好處,其它都是不好處。何況塵世囂囂,我們不管干什么,都是困難重重。所以我估計王仙客找不到無雙。
浪漫騎士行吟詩人自由思想家悼小波代跋
日本人愛把人生喻為櫻花,盛開了,很短暫,然后就凋謝了。小波的生命就像櫻花,盛開了,很短暫,然后就溘然凋謝了。
三島由紀夫在天人五衰中寫過一個輪回的生命,每到18歲就死去,投胎到另一個生命里。這樣,人就永遠活在他最美好的日子里。他不用等到牙齒掉了、頭發白了、人變丑了,就悄然逝去。小波是這樣,在他精神之美的巔峰期與世長辭。
我只能這樣想,才能壓制我對他的哀思。
在我心目中,小波是一位浪漫騎士,一位行吟詩人,一位自由思想者。
小波這個人非常的浪漫。我認識他之初,他就愛自稱為“愁容騎士”,這是唐吉訶德的別號。小波生性相當抑郁,抑郁即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生存方式;而同時,他又非常非常的浪漫。
我是在1977年初與他相識的。在見到他這個人之前,先從朋友那里看到了他手寫的小說。小說寫在一個很大的本子上。那時他的文筆還很稚嫩,但是一種掩不住的才氣已經跳動在字里行間。我當時一讀之下,就有一種心弦被撥動的感覺,心想:這個人和我早晚會有點什么關系。我想這大概就是中國人所說的緣分吧。
我第一次和他單獨見面是在光明日報社,那時我大學剛畢業,在那兒當個小編輯。我們聊了沒多久,他突然問:你有朋友沒有我當時正好沒朋友,就如實相告。他單刀直入地問了一句:“你看我怎么樣”我當時的震驚和意外可想而知。他就是這么浪漫,率情率性。
后來我們就開始通信和交往。他把情書寫在五線譜上,他的第一句話是這樣寫的:“作夢也想不到我會把信寫在五線譜上吧。五線譜是偶然來的,你也是偶然來的。不過我給你的信值得寫在五線譜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夠抵擋如此的詩意,如此的純情。被愛已經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而這種幸福與得到一種浪漫的騎士之愛相比又遜色許多。
我們倆都不是什么美男美女,可是心靈和智力上有種難以言傳的吸引力。我起初懷疑,一對不美的人的戀愛能是美的嗎后來的事實證明,兩顆相愛的心在一起可以是美的。我們愛得那么深。他說過的一些話我總是忘不了。比如他說:“我和你就好像兩個小孩子,圍著一個神秘的果醬罐,一點一點地嘗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這形象的天真無邪和純真詩意令我感動不已。再如他有一次說:“我發現有的人是無價之寶。”他這個“無價之寶”讓我感動極了。這不是一般的甜言蜜語。如果一個男人真的把你看作是無價之寶,你能不愛他嗎
我有時常常自問,我究意有何德何能,上帝會給我小波這樣一件美好的禮物呢去年10月10日我去英國,在機場臨分別時,我們雖然不敢太放肆,在公眾場合接吻,但他用勁摟了我肩膀一下作為道別,那種真情流露是世間任何事都不可比擬的。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是永別。他轉身向外走時,我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在那兒默默流了一會兒淚,沒想到這就是他給我留下的最后一個背影。
小波雖然不寫詩,只寫小說隨筆,但是他喜歡把自己稱為詩人,行吟詩人。其實他喜歡韻律,有學過詩的人說,他的小說你仔細看,好多地方有韻。我記憶中小波的小說中唯一寫過的一行詩是在三十而立里:“走在寂靜里,走在天上,而**倒掛下來。”我認為寫得很不錯。這詩原來還有很多行,被他劃掉了,只保留了發表的這一句,小波雖然以寫小說和隨筆為主,但在我心中他是一位真正的詩人。他的身上充滿詩意,他的生命就是一首詩。
戀愛時他告訴我,16歲時他在云南,常常在夜里爬起來,借著月光用藍墨水筆在一面鏡子上寫呀寫,寫了涂,涂了寫,直到整面鏡子變藍色。從那時起,那個充滿詩意的消息、云南山寨中皎潔的月光和那面涂成藍色的鏡子,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中。
從我的鑒賞力看,小波的小說文學價值很高。他的黃金時代和未來世界兩次獲聯合報文學大獎,他的唯一一部電影劇本東宮西宮獲阿根廷國際電影節最佳編劇獎,并且該影片成為1997年戛納國際電影節入圍作品,使小波成為在國際電影節為中國拿到最佳編劇獎的第一人,這些可以算作對他的文學價值的客觀評價。他的黃金時代在大陸出版后,很多人都極喜歡。有人甚至說:王小波是當今中國小說第一人,如果諾貝爾文學獎將來有中國人能得,小波就是一個有這種潛力的人。我不認為這是溢美之辭。雖然也許其中有我特別偏愛的成分。
小波的文學眼光極高,他很少夸別人的東西。我聽他夸過的人有馬克吐溫和蕭伯納。這兩位都以幽默睿智著稱。他喜歡的作家還有法國的新小說派,杜拉斯,圖尼埃爾,尤瑟納爾,卡爾維諾和伯爾。他不喜歡托爾斯泰,大概覺得他的古典現實主義太乏味,尤其是受不了他的宗教說教。小波是個完全徹底的異教徒,他喜歡所有有趣的、飛揚的東西,他的文學就是想超越平淡乏味的現實生活。他特別反對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真即是美”的文學理論,并且持完全相反的看法。他認為真實的不可能是美的,只是創造出來的東西和想象力的世界才可能是美的。他有很多文論都精辟之至,平常聊天時說出來,我一聽老要接一句:不行,我得把你這個文論記下來。可是由于懶惰從來沒真記下來過,這將是我終身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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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波的文字極有特色。就像帕瓦羅蒂一張嘴,不用報名,你就知道這是帕瓦羅蒂,胡里奧一唱你就知道是胡里奧一樣,小波的文字也是這樣,你一看就知道出自他的手筆。臺灣李敖說過,他是中國白話文第一把手,不知道他看了王小波的文字還會不會這么說,真的,我就是這么想的。
有人說,在我們這樣的社會中,只出理論家、權威理論的闡釋者和意識形態專家,不出思想家,而在我看來,小波是一個例外,他是一位自由思想家。自由人文主義的立場貫穿在他的整個人格和思想之中。讀過他文章的人可能會發現,他特別愛引證羅素,這就是所謂氣味相投吧。他特別崇尚寬容、理性和人的良知,反對一切霸道的、不講理的、教條主義的東西。我對他的思路老有一種意外驚喜的感覺。這就是因為長這么大,滿耳聽的不是些陳詞濫調,就是些蠢話傻話,而小波的思路卻總是那么清新。這是一個他最讓人感到神秘的地方。我分析這和兒時他的家庭受過挫折有關。這一遭遇使他從很小就學著用自己的判斷力來找尋真理,他就找到了自由人文主義,并終身保持著對自由和理性的信念。
小波在一篇小說里說:人就像一本書,你要挑一本好看的書來看。我覺得我生命中最大的收獲和幸運就是,我挑了小波這本書來看。我從1977年認識他,到1997年與他永別,這20年間我看到了一本最美好、最有趣、最好看的書。作為他的妻子,我曾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失去了他,我現在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小波,你太殘酷了,你瀟灑地走了,把無盡的痛苦留給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雖然后面的篇章再也看不到了,但是我還會反反復復地看這20年。這20年永遠活在我心里。我相信,小波也會通過他留下的作品活在許多人的心里。
櫻花雖然凋謝了,但它畢竟燦爛地盛開過。
我最最親愛的小波,再見,我們來世再見。到那時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再也不分開了。
莫迪阿諾在暗店街里寫道:“我的過去一片朦朧”。這本書就放在窗臺上,是本小冊子,黑黃兩色的封面,紙很糙,清晨微紅色的陽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誰的。我觀察了很久,覺得它像是件無主之物,把它拿到手里來看;但心中惕惕,隨時準備把它還回去。過了很久也沒人來要,我就把它據為己有。過了一會兒,我才驟然領悟到:這本書原來是我的。這世界上原來還有屬于我的東西──說起來平淡無奇,但我確實沒想到。病房里彌漫著水果味、米飯味、汗臭味,還有煮熟的芹菜味。在這個擁擠、閉塞、氣味很壞的地方,我迎來了黎明。我的過去一片朦朧
病房里有一面很大的玻璃窗。每天早上,陽光穿過不平整的窗玻璃,在對面墻上留下火紅的水平條紋;躺在這樣的光線里,有如漂浮在溶巖之中。本來,我躺在這張紅彤彤的床上,看那本書,感到心滿意足。事情忽然急轉而下,大夫找我去,說道,你可以出院了。醫院缺少床位,多少病人該住院卻進不來──聽他的意思,好像我該為此負責似的。我想要告訴他,我是出于無奈別人用汽車撞了我的頭才住到這里的,但他不像要聽我說話的樣子,所以只好就這樣了。
此后,我來到大街上,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不知該到哪里去。一種巨大的恐慌,就如一團灰霧,籠罩著我──這團霧像個巨大的灰毛老鼠,騎在我頭上,早晨城里也有一層霧,空氣很壞,我自己也帶著醫院里的餿味。我總覺得空氣應該是清新的,彌漫著苦澀的花香──如此看來,暗店街還在我腦中作祟
莫迪阿諾的主人公失去了記憶。毫無疑問,我現在就是失去了記憶。和他不同的是,我有張工作證,上面有工作單位的地址。循著這個線索,我來到了“西郊萬壽寺”的門前。門洞上方有“敕造萬壽寺”的字樣,而我又不是和尚這座寺院已經徹底破舊了,房檐下的檁條百孔千瘡,成了雨燕筑巢的地方,燕子屎把房前屋后都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