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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信挨揍是為了自己好。而薛嵩回避著她的目光,就像小孩子做錯了事情后回避父母。后來,小妓女從別人手里接過那個小漆碗,喝了碗里的茶──茶水里有火味,碗底還有茶葉,連葉帶梗,像個表示和平的橄欖枝。喝下了這碗水,她的心情平靜一點了。

到目前為止,我的故事里有一個長安來的紈绔子弟,有一伙雇傭兵,有一個老妓女,有一個小妓女,還有一個叫作紅線的女孩,但她還沒有出現。我隱約感到這個故事開頭拖沓、線索紛亂,很難說它隱喻著些什么。這個故事就這樣放在這里吧。

我終于走出房子,站在院子中央,和進來的人打招呼。有很多人進來,我都不認識──我總得認識一些別人才對。在醫院里,常從電視上看到有人這樣做:站在大廳的門口,微笑著和進來的人握手──但病友們說這個樣子是傻帽,所以我控制了自己,沒把手伸出去,而是把它夾在腋下,就這樣和別人打招呼,有點像在電視上見過的希特勒。不用別人說,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子有點怪。

現在似乎是上班的時節,每隔幾分鐘就有一個人進來。我沒有手表,不知道是幾點。但從太陽的高度來看,大概是十點鐘。看來我是來得太早了。我對他們說:你早。他們也說:你早。多數人顯得很冷淡,但不是對我有什么惡意,是因為這院子里的臭氣。假如你正用手絹捂住口鼻,或者正屏住呼吸,大概也難以對別人表示好意。最后進來一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女孩。她一見到我,就把白紗手絹從嘴上拿了下來,瞪大了眼睛說:你怎么出來了,你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炸尸的死人。這個姑娘圓臉,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后,連眼眶都快沒有了。我覺得她很漂亮,又這樣關心我,所以全部內臟都蠢蠢欲動。但她馬上又轉身朝門口看去,然后又回過頭來說:她到醫院去看你了,一會兒就來。我不禁問道:誰她嬌嗔地看了我一眼說:小黃嘛,還有誰。我謹慎地答道:是嘛但是,小黃是誰她馬上答道:討厭,又來這一套了;然后用手絹罩住鼻子,從我身邊走開。

我也轉過身去,背對著惡臭,帶著很多不解之謎走回自己屋里。有一位小黃就要來看我,這使我深為感動。遺憾的是,我不知道她是誰。那位黃衣姑娘說我“討厭,又來這一套”,不知是什么意思。這是不是說,我經常失去記憶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說,那輛面包車老來撞我的腦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這只能說那輛車討厭,怎么能說是我討厭呢

坐在凳子上,我又開始讀舊日的手稿,同時把我的處境往好處想。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費盡一生的精力來找自己的故事,這是多么不幸的遭遇。而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這是多么幸運的遭遇。從已經讀過的部分判斷,我是個不壞的作者,我很能讀得進去。但我也希望小黃早點到來雖然我還不知小黃是誰,是男還是女。

在鳳凰寨里,這個小妓女經常挨揍,因為此地是一所軍營,駐了一些雇傭兵。為此應該經常懲辦一些人,來建立節度使的權威。他對別人進行過一些嘗試,但總是不成功。比方說,薛嵩在紅土山坡上扎寨,雖然開了一小片荒,但還是難以保障大家的口糧。好在大唐朝實行鹽鐵專賣,這樣他就有了一些辦法。每個月初,他都要開箱取出官印,寫一紙公文,然后打發一個軍吏、一個士兵,到山下的鹽鐵專賣點領軍用鹽,然后再用鹽來和苗人換糧食。等到這兩個人回來,薛嵩馬上就擊鼓升帳,親自給食鹽過磅,檢查他們帶回來的收據,然后就會發現軍吏貪污。順便說一句,軍吏就是現在的司務長,由有威信的年長士兵擔任。在理論上,他該是薛嵩的助手,實際上遠不是這樣。

等到查實了軍吏貪污有據,薛嵩感到很興奮,因為他總算有了機會去處置一個人。他跳了起來,大叫道:來人啊給我把這貪污犯推出去,斬首示眾然后帳上帳下的士兵就哄堂大笑起來。薛嵩面紅耳赤地說:你們笑什么難道貪污犯不該殺頭嗎那些人還接著笑。那個軍吏本人說:節度使大人,我來告訴你吧。軍吏不貪污,還叫作軍吏嗎。那些士兵隨聲附和道:是啊,是啊。薛嵩沒有辦法,只好說:不殺頭,打五十軍棍吧。那個軍吏問:打誰薛嵩答道:打你。軍吏斬釘截鐵地說:放屁說完自顧自地走開了。薛嵩只好不打那個軍吏,轉過頭去要打那個同去的士兵。那個兵也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放屁說完也轉身走了。這使薛嵩很是痛哭,他只好問手下的士兵:現在打誰那些兵一齊指向小妓女的房子,說道:打她那個小妓女坐在自己家里,隔著紙拉門聽外面升帳,聽到這里,就連忙抓住麻紗手絹,嘴里嘟囔道:又要打我,真他媽的倒霉后來她就被拖出去,扔在寨心的地下,然后又坐起來,從嘴里吐出個野李子的核來,問道:打幾下別人說,要打她五十軍棍。她就高叫了起來:太多了士兵們安慰她道:沒關系,反正不真打;說完就把她拖翻在滿是青苔的地面上,用藤棍打起來了。雖然薛嵩很重視禮儀,但他總是中途退場,因為他看不下去。這已經不是懲罰人的儀式,成了某種嬉戲。總而言之,自從到了鳳凰寨,薛嵩沒有殺過一個手下人,他只殺了一個刺客。他也沒打過一個手下的人,除了那個小妓女,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被從草房里拖出去打一頓,雖然不是真打。這使薛嵩感到自己的軍務活動成了一種有組織的虐待狂,而且每次都是針對同一個對象。這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后來,有一些人在我門前探頭探腦,問我怎么出院了;說完這些話,就一個個地走了。最后,有一個穿藍布制服、戴藍布制帽的人走到我房子里來,回避著我的注視,把一份白紙表格放在我桌子上,說道:小王,有空時把這表格再填一填;然后他就溜走了。這個人有點娘娘腔,長了一臉白胡子茬,有點面熟稍一回憶,就想到今天早上在院子里見過他三四次。他總是溜著墻根走路。但根據我的經驗,墻角比院子中間臭得更厲害。所以這個人大概嗅覺不靈敏。雖然剛剛認識,但我覺得他是我們的領導。我的記憶沒有了,直覺卻很強烈。由這次直覺的爆發,我還知道了有領導這種角色。你看,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就知道了領導;不管多么苛刻的領導,對此也該滿意了

這份表格已經填過了,是用黑墨水填的,是我的筆跡。但不知為什么還有再填。經過仔細判讀,我發現了他們為什么要把這表格給我送回來。在某一欄里,我寫下了今年計劃完成的三部書稿。其一是中華冷兵器考,有人在書名背后用紅墨水打了一個問號;其二是中華男子性器考,后面有兩個紅墨水打上的問號;其三是紅線盜盒小說,下面被紅墨水打了雙線,后面還有四個字的評語:“豈有此理”這說明這樣寫報告是很不像話的,所以需要重寫。但到底為什么這是很不像話的,我還有點不明白。這當然要加重我的焦慮

有關我的辦公室,需要仔細說明一下:這間房子用方磚漫地,但這些磚磨損得很厲害,露出了磚芯里粗糙的土塊。我的辦公桌是個古老的香案,由四疊方磚支撐著。案面上漆皮剝落之處露出了麻絮──在案子正中有一塊裁得四四方方黑膠墊。案上還有一瓶中華牌的繪圖墨水,是黑色的。旁邊的筆筒里插了一大把蘸水筆;還有個四四方方、笨頭笨腦的木凳子放在案前,凳子上放了一個草編的墊子。桌上堆了很多舊稿紙,有些寫滿了字,有些還是空白。雖然有這些零亂之處,但這間房子尚稱整潔,因為每件家具都放得甚正,地面也清掃得甚為干凈。可以看出使用這間房子的人有點古板、有點過于勤儉,又有點怪癖。此人填了一份很不像話的報告,這份報告又回到了我手里。我該怎么辦,是個大問題。我急切地需要有個人來商量一下,所以就盼著小黃快來。我不知小黃是誰,所以又不知能和他或她商量些什么。

我忽然發現,我對自己所修的專業不是一無所知,這就是說,記憶沒有完全失去──我所在的地方,是在長河邊上。這條河是聯系頤和園和北京內城的水道,老佛爺常常乘著畫舫到頤和園去消夏。所謂老佛爺,不過是個黃臉老婆子。她之所以尊貴,是因為過去有一天有個男人,也就是皇帝本人,拖著一條射過精,疲軟的**從她身上爬開。我們所說的就是歷史,這根疲軟的**,就是歷史的臍帶。皇帝在操老佛爺時和老佛爺在挨操時,肯定都沒有平常心:這不是男女**,而是在創造歷史。我對這件事很有興趣,有機會要好好論它一論因為那個老婆子需要有條河載她到頤和園游玩,在中途又要有個寺院歇腳,因此就有了這條河、這個寺院。在一百年后,這座寺院作為古建筑,歸文物部門管理;而我們作為文史單位,憑了一點老關系,借了這個院子,賴在里面。這一切都和那根疲軟了的**有某種關系。老佛爺對那根**,有過一種使之疲軟的貢獻,故而名垂青史。作為一個學歷史的人,這條處處壅塞的黑水河,河上漂著的垃圾,寺院門上那暗淡、釉面剝落的黃琉璃瓦,那屋檐上垂落的荒草,都叫我想起了老佛爺,想到了歷史那條疲軟了的臍帶。誠然,這條河有過剛剛疏浚完畢的時刻;這座寺院有過煥然一新的時刻;老佛爺也有過青春年少的時刻;那根臍帶有過直愣愣、緊繃繃的時刻。但這些時刻都不是歷史。歷史疲憊、癱軟,而且面色焦黃,黃得就像那些陳舊的紙張一樣。很顯然,我現在說到的這些,絕不是今天才有的想法,但現在想起來依舊感到新奇。

現在總算說到了鳳凰寨的男人為什么要把**吊起來:這是一種禮節,就如十七世紀那些帆纜戰艦鳴禮炮。一條船向另一條船表示友好,把裝好的炮都放掉,含義是:我不會用這些炮來打你。紅土山坡上的男人把自己的**吊了起來,意在向對方表示,我不會用這東西來侵犯你。當然,放掉的炮可以再裝上,吊起的**業可以放下來,但總是在表示了禮節之后。因為此地有一種上古的氣氛,所以男人們對自己的**也是潦草行事,隨便的一吊;它也就死氣沉沉地呆在那里,像一條死掉多年、泡在福爾馬林里的老鲇魚。

因為是大地方來的人,薛嵩對“就便器材”甚是考究,每天晚上都要砍一節嫩竹,把它破成一束竹條浸到水塘里,使之更加柔軟。這東西是一次性使用,撒尿或**時解下來,就要換一根新的。在家里時,薛嵩總是拿著那捆竹條,行坐皆不離手。出門時,他把它掛在鐵槍上。用這種篾條吊著,它顯得多少有點生氣,雖然依然像條老鲇魚,但死后的時間短了一些。后來他就用這束竹條抽了那小妓女的脊背。經過漫長的一天,竹條只剩了三四根,抽起人來特別疼。那女孩挨了一下,抽搐著從樹干上揚起頭來,說道:薛嵩真狠哪你。這使薛嵩感到不好意思,差點把竹條扔掉,去揀根別人用過的柳條。但轉念一想:我是為了她好,就繼續用竹條抽下去。又抽了三四下,才走到一旁,把她讓給別人。

這個女孩子面朝大樹站著,雙臂環抱著大樹,手腕用就便器材捆在一起。這個就便器材是一把青蘆葦,擰成繩子狀;捆婦女兒童可以,捆男人就把不牢。在大樹底下,有裸出地面的樹根,還有青苔細泥。那女孩在樹根和青苔上踱步,裝似在健身自行車上或跑步機上鍛煉身體。薛嵩看著這一切,沉思著,忽然用竹條在自己腿上抽了一下──這種疼痛雖然厲害,但還不是無法忍受。然后他放了心,覺得自己還不算過分。如果我說,薛嵩在構思一篇名為“以就便器材刑責違紀人員的若干體會”的軍事論文,就未免過分;但他的確是在想著一些什么;這如我也在考慮中華男子性器考應該怎么寫

后來有個兵報告說:打完了還干點啥薛嵩說:放了她人們把她放開,她的手腕上有兩條綠色的環形。她想到山澗里洗去,但別人勸止到:別去。著了水露,傷口要化膿。其實也沒有什么傷口,但總要這么一說來表示關心。所以她就用麻紗手絹蘸了樹葉上的露水,揩去了手腕上的綠印。此時她的大腿、腹部還有**上滿是青苔和樹皮;有個兵從地下拔了一把羊胡子草,幫她把這些擦去。她很快接過了那把草,說道:謝謝。自己來。總而言之,在她走到火堆邊上自己座位上之前,很是忙碌了一陣,這個女孩是忙碌的中心。這種忙碌帶有一點駕輕就熟的意味。此時薛嵩孤零零地坐在火堆邊上,體會到了作為將帥和領袖的寂寞,心里默默地想道:我又把她揍了一頓。這樣,這一章就有了一個灰色的開始。接下去她還要灰得更厲害。那天晚上,薛嵩揍著小妓女,心里卻在想著老妓女。每抽一下,他都把頭轉向老妓女的木板房,想要看出她是否坐在紙門后面,透過門縫看這件事;單因為天色已暗,那房子里又沒有點燈,所以他瞪得眼睛都要瞎了,還是什么都沒看見。

如前所述,在鳳凰寨的中心,有座夯土而成的平臺。需要說明的是,這座高臺的四周有卵石砌成的護坡,以防它被雨水淋垮;臺上有座木板房,用樹皮做房頂。樹皮上早已生了青苔,正在長出青草來,在木板房子里住了一個妓女,或年老或年輕,或敬業或不敬業,或把男人叫作“官人”、“大人”,或叫作“喂,你”。這是個矛盾,所以在鳳凰寨里,實際上有兩個妓女──這么大的寨子,只有一個營妓是不夠的。這就是說,寨里有兩座木板房子、兩個夯土的平臺,并肩而立。這樣解決矛盾,可稱為高明。在這兩座房子后面,有兩個不同的花園,前一個妓女的園子里,有碎石鋪成的小路,有一座小小的圓形水池,里面栽了一蓬印度睡蓮。在長安城里,可以買到印度睡蓮的種子,但要把它遙迢地帶來。除了小徑和水池,所有的地面都鋪上了砂子,以抑制雜草。特別要指出的是,花園的一角有一口深不可測的枯井,為了防止井壁坍塌,還用石塊砌住了,枯井上鋪了一塊有洞的厚木板,厚木板四面是個薄板釘成的小亭子。

你可能已經想到,這是一種衛生設備,直言不諱地說,這是一個廁所。那位老妓女在其中便溺之時,可以聽到地下遙遠的回聲。花園里當然還種了些花草,但已經不重要,總之,那老妓女得暇時,就收拾這座花園。而那位年輕姑娘的后園里長滿了野芭蕉、高過頭頂的茅草、亂麻桿、旱蘆葦等等,有時她興之所至,就拿刀來砍一砍,砍得東一片、西一片,亂七八糟。更可怕的是她在這后園亂草里屙野屎。離后園較遠處,有一棵筆直的木菠蘿樹,看來有三五十歲,長得非常之高。有一根藤子,或者是樹皮繩,橫跨荒園,一頭拴在樹干分岔處,另一頭拴在屋柱上。樹上有個藤兜,只要沒有人來,那女孩就順著藤子爬到藤兜里睡懶覺。

對于這種區別,手稿里有種合理的解釋:老妓女是先來的,在她到來之前,寨中并無妓女。薛嵩督率手下人等修好了房子,并且認真建了一座花園,迎接她的到來。小妓女是后來的,此時薛嵩等人已修了一座花園,有點怠倦。除此之外,他們是在老妓女的監視之下修筑房舍,太用心會有喜新厭舊的罪名。總而言之,先到或后到鳳凰寨,待遇就會有些區別。當然,你若說我在影射先到或后到人世上,待遇會有區別,我也沒有意見,因為一部小說在影射什么,作者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因為不敬業而受責的是小妓女,但是薛嵩執意要把她綁到老妓女門前的樹上抽。這說明,薛嵩還有更深的用意。

手稿中說,薛嵩他們打那女孩子的原因是:她剃了頭,裝了假頭套。在這座寨子里,隨便剃頭是犯了營規。但那個老妓女也剃了頭,就沒人打她。他們打過了那女孩,又把她放開,讓她坐在火堆邊上。過了一些時候,她疼也疼過了、哭也哭過了,心情有所好轉,就說:喂,你們誰想玩玩在座的有不少人有這種心情,就把目光投向薛嵩。薛嵩想,我沒有理由反對,就點了點頭。于是一個大兵轉過身來,把后腰上竹篾條的扣對準她,說道:“解開”那女孩伸手去解,忽而又把手撤回來,在她背上猛擊一下道:你剛還打過我哪我干嘛要給你“解開”薛嵩暗暗搖頭,從火堆邊上走開,心里想著:這女孩被打得還遠遠不夠;但他對打她已經厭煩了。

不久之前,我在醫院里從電視上看到一部舊紀錄片。里面演到二戰結束后。法國人怎么懲辦和德國兵來往的法國姑娘──你可能已經知道了,他們把她們的頭發剃光──在屋檐下有一把椅子,那些女孩子輪流坐上去,低下頭來。坐上去之前是一些少女,站起來時就變成了成年的婦人。刮得發青的頭皮比如云的烏發顯得更成熟,帶有更深的淫蕩之意──那些女孩子全都很沉著地面對理發師的推子和攝影機,那樣子仿佛是說:既然需要剃我們的頭發,那就剃吧。

那個小妓女對受鞭責也是這樣一種態度:既然需要打我的脊梁,那就打吧。她自己面對著一棵長滿了青苔的樹,那棵樹又冷又滑,因為天氣太熱,卻不討厭。有些人打起來并不疼,只是麻酥酥的,很煽情。這時她把背伸向那鞭打者。有些人打起火辣辣地疼,此時她抱緊這棵清涼的樹她喜歡這種區別。假如沒有區別,生活也就沒意思。雖然如此,被打時她還是要哭。這主要是因為她覺得,被打時不哭,是不對的。我很欣賞她的達觀態度。但要問我什么叫做“對”,什么叫“不對”,我就一點也答不上來了。

我的故事又重新開始道:晚唐時節,薛嵩是個紈绔子弟,住在灰色、窒息的長安城里。后來,他聽了一個老娼婦的蠱惑,到湘西去當節度使,打算在當地建立自己的絕對權威。但是權威這種東西,花錢是買不到的。薛嵩雖然花錢雇了很多兵,但他自己也知道,這些兵都不能指望。他覺得那個老妓女是可以指望的,但對這個看法的信心又不足。說來說去,他只能指望那個小妓女。這位小妓女提供了屁股和脊背,讓他可以在上面抽打,同時自欺欺人地想著:這就是建功立業了。

我該講一講那位老娼婦的事。她曾經漂泊四海,最后在長安城里定居,住在一座四方形的磚亭子里。那座亭子雖然龐大,但只有四個小小的拱門,而且都像狗洞那樣大小。人們說:她并不是出賣**,而是供給男人一種文化享受。因為不管誰進到那個亭子里,都會受到最隆重的接待、最恭敬的跪拜,她總要說嫖客不是尋常人,可以建功立業。至于她自己,也有一番建功立業的決心。所有跟著薛嵩來到了這不毛之地。打算在鳳凰寨里做一番前無古人的事業。但是薛嵩什么功業也沒有建立,只是經常在她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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