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芷凝剛從坤和宮走出來, 就聽到一旁有人喊了她一聲:“芷凝!”
她扭頭望去,看見江勝雪站在那裡,一手扶在腰間的劍上。
早晨出門的時候, 天空裡只是雲層很厚, 此時則變成了真正的陰沉, 不過中午時分, 卻宛若暮氣早早地降了, 陰灰的風中開始有零星的細雪在飄。
而江勝雪的臉色,或許是被這天色映的,也陰陰沉沉, 黯淡地泛著昏黃。
蘇芷凝略略頷首,應了一聲:“勝雪。”
她的語氣甚是從容, 全然沒有尋常女子的忸怩侷促, 就好像她從不曾破開女子的禁忌, 當面向眼前這位男子求親一般。
江勝雪立在原地,並沒有上前靠近的意思。他似乎很是爲難, 明明是他叫住她,自然是有話要說,卻遲遲不肯開口。
蘇芷凝也不著急,只靜靜地站在那裡,默默等著。
過了片刻, 江勝雪終於開口問道:“皇上……怎麼說?”
這句話一問出來, 他臉上便有些發紅, 這片迅速向他的脖子和耳根爬行而去的紅暈像是傍晚時分被夕陽著上了顏色的清水, 所謂的紅色不過是虛的光影, 水仍是乾乾淨淨的,足可以洗去他臉上原本暗沉發烏的敗色, 顯出青春勃勃的白淨來。
蘇芷凝淡淡地、卻不失鄭重地答道:“皇上已然應允了。”
江勝雪的雙目與雙脣驀然一張,不知是吃驚還是激動。他原本就發紅的脖子陡地一粗,像是個六神無主的大男孩兒。
“芷凝,你……這是爲何?”略爲遲疑之後,他還是問了出來。
蘇芷凝將面龐略略一偏,那神情分明在問:什麼爲何?
“我是說……既然皇上允諾,會給你任何想要的賞賜,你……難道不是應該讓他爲你同另一個人指婚麼?”江勝雪闡釋著他的問題。
蘇芷凝微微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上次他們倆促膝談心之時,她曾暗示過他,自己也曾經歷過情殤,故而他不解,如今有了這麼好的機會,她又怎麼會選擇另嫁他人?
蘇芷凝輕輕扯了扯嘴角,透過灰冷模糊的空氣,江勝雪看不清那究竟是一縷微笑,還是一下無奈的撇嘴。
然後,她似乎嘆了口氣:“勝雪,這世上的情殤有千種萬種,大多都是破鏡而不能再圓。”
她望定他的眼睛,低聲說道:“譬如你,勝雪,若你但凡還有半分心願得償的機會,芷凝必不會奪人所愛。”
如此簡簡單單一個提醒,江勝雪便徹底明白了過來。
果真如此啊!世上的情殤有千種萬種,例如愛一個人卻不爲對方所愛,例如芳魂消逝天人永隔。聖旨皇命固然能夠成就婚姻,卻未必能修補愛情。
他低下頭,有些囁嚅:“芷凝,其實,我……我這一生,本是不欲娶妻的。你肯嫁我,我心裡感激不盡,可我不願你如此委屈。你要知道,對她……我怕是一生也不能有須臾忘懷的,我心裡只有她一人,再也容不下別人。”
蘇芷凝又微微笑了笑,仍是坦然淡定地望著他:“我會不會委屈,自己自然知道。你對她是怎樣一片心,我先也已經明瞭,這個決定,不是胡亂下的,你放心就是了。”
江勝雪擡眼望她,忽然有些不安。他們還不是夫妻,他也還沒有讓她委屈,就已經開始有些不忍起來。
蘇芷凝安撫般地又加了一句:“勝雪,我不會迫你忘了她轉而愛我,我也絕不會想要替代她或成爲她的延續。我只是願意陪在你身邊,也願意你陪在我身邊。
在這世上,若還有什麼人是我願意嫁的,那便是你了;勝雪,你不願娶妻,終究會讓父母傷心,到最後也未必能撐得下去,那麼這世上你所能娶的女子裡,除了我,又還有誰是你願意娶的呢?”
江勝雪大爲動容地看著她。他不得不同意,的確如此!
他也許永不會愛上她,她也或許並不愛他,但他們倆卻是彼此最好的伴侶。
他不能不承認,自從那天對她一吐心事之後,甚至更早的時候,興許就是從第一次見到她起,他便總是想和她在一起。
這一定和想跟冰藍在一起是不一樣的,大概只是一種懵懵懂懂卻又錯綜複雜的渴望吧。
在最開始,他想要見到她,是因爲聯想到她和冰藍的聯繫,也是因爲指望著能從她的摸骨相面中摸索到哪怕只有一絲一毫關於冰藍的消息。
到了後來,又是因爲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放開自己,任縱自己的情緒一瀉千里。
但這種種的渴望在綿延多日之後,已經逐漸沉澱爲一種扯不開剪不斷的牽繫,這一生若他還會娶妻,果真也只能是她了!
更何況,還有她的名字……芷凝——止寧……
她是他所能娶到的,和心目中唯一的妻子最爲接近最爲相似的,那個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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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的小年這天,江勝雪將蘇芷凝娶進了家門。
剛剛過門一日,早晨依禮去給公婆兄嫂奉過茶之後,蘇芷凝回房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指揮下人在他們倆屋外的小花圃裡,換上了一批植物。
江勝雪一見這些草種,臉色便有些發白:“芷凝,你……你也有這陰絕草麼?”
蘇芷凝原本是爲了指點清楚而微微彎著腰的,一聽這話,背影似乎僵了僵,像是一時沒有想起來,江勝雪曾經告訴過她,當初沐冰藍夜鬥鹿子驍中了惡鬼利爪之後,就曾經掏出過隨身所帶的陰絕草來,教他如何配藥,所以,這種舉世罕見的植物,他是認識的。
只微微愣怔了一瞬,蘇芷凝就直起腰來,若無其事地回頭微笑:“正是。”
她一邊答話,一邊回身向屋內走去,示意江勝雪跟著她,以免兩人的談話被不相干的人聽了去。
“我和娘佈下的陰陽逆旋陣,如今我住在這裡,就把陣眼移到這裡來,這些陰絕草種在陣眼上,一旦有鬼靈來襲,蕙芷軒那邊自然立即就能聽見看見,而我這裡也能同時感應,以便及時趕去相助。”
聽了她的回答,江勝雪卻仍然緊繃著一張煞白的臉,待到他開口說話,蘇芷凝才全然明白過來他這臉色是爲的什麼。
“芷凝,冰藍在哪裡?告訴我,求你!”
他這最後一聲“求你”,聲音壓到極低。但凡男子,尤其是英雄氣盛如他,自然輕易不言求懇,何況他是在求新婚妻子告訴自己戀人的下落。難堪與歉疚同時傾涌而來,這麼久以來所有的思念被突如其來的希望擠壓成一塊巨石,將他鎮在底端,使得他聲如蚊蠅。
但即便吐字維艱,他也必須要說出來,不能再容蘇芷凝搪塞或躲避。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急切地說道:“你最近找過她,是不是?陰陽逆旋陣是冰藍和她師父的功夫,當初在蕙芷軒和皇宮之間佈下這個改良的陣法來,不也是她教你們的麼?如今此陣再改,定然又是她在暗中指點!芷凝,你即便不知道她在哪裡,也一直都有辦法跟她聯絡,對不對?你……”
接下來冒出的這個念頭,讓江勝雪臉色再一變,慘白裡透出了灰綠來:“你告訴她你要搬到這裡來啦?她已經知道我們成親了,是不是……”
蘇芷凝的手腕被他於失控中捏得如同上了虎鉗一般,又被他搖撼得全身發抖。她痛得說不出話來,只好垂眼看了看他指骨青白的手背,再擡眼望他,眼眶裡浮起了一層水花。
江勝雪這才意識到自己下手忘了輕重,趕緊歉然地放開她。他手指移開的地方,她被揉扯得凌亂的袖子下面,一截纖瘦的玉臂上指印殷然,幾道鮮紅的血紋迅速沉凝,很快就變成觸目驚心的青紫。
江勝雪看著她受傷的手腕,有些手足無措。他是她的丈夫,照理說此時應該上前輕擁撫慰,可不知爲何,他卻做不出來。
或許這樣的親暱,他總不肯給第二個人,又或者他是在埋怨她,在新婚的次日就已經開始反悔,怎麼竟然真的娶了她呢?冰藍、冰藍她一定已經知道了……她該有多傷心,她該有多怨他恨他?她會不會以爲他真的已經變心移情,遺忘了她,放棄了她,再也不會尋找她?
他的心裡山呼海嘯著,只想立即就找到她,把自己的一顆真心當場血淋淋地剖出來給她看!而蘇芷凝,她一定知道怎麼找到她,那麼如果對她用盡極刑拷打逼供能夠問出來的話,他也是會不假思索就去做的!
蘇芷凝輕輕放下袖子,用手指在那傷處上緩緩按揉。淚光不過在她的眼瞼上盈盈欲墜地顫抖了幾下,便又倒了回去,此時她的眸子又變回了歷來的柔潤沉靜。
她看著江勝雪,輕柔的聲音透出幾分撫慰來:“勝雪,江二公子蒙皇上賜婚,大行喜事,遠近人等都會知道的,冰藍若非離世隱居,又何須我特特去說呢?”
一聞此言,江勝雪踉蹌一退,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