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沉淵轉(zhuǎn)過來，正正地直面著沈青月，說道：“青月，我是你的叔叔，所以，我們倆，是絕不能做夫妻的。”
此言一出，便宛如天地洪荒落下帷幕時的最後一聲嘆息，在此之後，所有聲音都因死去而熄滅，萬神靜默，不發(fā)一言。
又不知過了多久，沐冰藍(lán)才鼓起勇氣，微微動作了一下，看看鬱沉淵——不，是沈寂涯，再看看沈青月。
然後，她有些膽怯、卻毅然決然地開口說道：“沈大俠，你和青月雖然是叔父與侄女，卻並無血緣關(guān)係，令尊與令兄在江湖上德高望重，想必也是通情達(dá)理的。你倆既然真心相愛，不如一起回府，向他們兩位坦誠相告。在下……在下雖然不才，也願意隨你二人前去，對他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想來，你們的婚事，也並非絕不可能。”
她說完了這番話，便擔(dān)心地大睜著水盈欲滴的大眼睛，上齒也不知不覺地像沈青月早些時候那樣，緊張地咬住了下脣，生怕這樣的提議，實在太過離經(jīng)叛道、驚世駭俗，而令在座的人對她嗤之以鼻。
可是，她既然敢把這樣的話說出來，就是下定了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勇往直前的決心了的。
聽了她這段話，沈寂涯迅速擡眼，看了看她，彷彿欲言又止，終於把臉偏到一邊去。
而沈青月的目光當(dāng)中，沉沉甸甸，滿是動容、絕望、怨恨、哀懼……各種各樣複雜的情緒糾纏在一起，教人看上一眼，也替她頭痛而心疼。
而後，她輕輕搖了搖頭，幽幽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不，蘇小哥，謝謝你的好意，可你不明白，既然他就是家叔，我便無論如何不能嫁他了……只要我是我母親的女兒，便無論如何，都不能嫁他了……”
沈青月的最後這句話方一出口，沐冰藍(lán)就敏銳地注意到沈寂涯的肩膀猛然一抽，分明在那一瞬間，他的全身，都劇震難當(dāng)。
沐冰藍(lán)心中暗暗叫苦：對呀，女兒的終身大事，也同母親切膚關(guān)骨，我方纔怎麼只想到了她的爺爺和父親，而沒想到她的母親恐怕纔是更大的關(guān)礙呢？她的爺爺和父親是英雄豪傑，自然更容易做到挑戰(zhàn)世俗正統(tǒng)，可她母親是女子，未必就那麼容易過得了心中的那道坎兒了。
她連忙安慰沈青月道：“沈姑娘，世間的母親總是同女兒最貼心的，彼此都是女子，必然對女子的心事，明白得更深。沈姑娘回去以後，不妨先將此事私下裡稟明母親，勸通了她，再同她一道去說服其他人，豈不是好？”
方纔垂著眼睛怔怔盯著桌面的沈青月，此時再擡起眼來，竟是粼光灩灩清淚兩泓。她再度緩緩地?fù)u了搖頭，聲音啞啞的發(fā)了直：“家母……不在人世已經(jīng)十四年了……”
她僵著脖子轉(zhuǎn)過臉去，自從在這裡坐下來之後，第一次正視著沈寂涯：“她若還在人世，知道我嫁給這個人，定會當(dāng)即就命赴黃泉；而她如今泉下有知，也定是要肝腸寸斷的了！”
江沐二人一聽她竟有此言，不禁大吃一驚，下意識地齊齊轉(zhuǎn)向沈寂涯，只見他面露痛苦之色，難言的傷懷，盡溢於表。
他們倆滿腹疑惑，卻也推知此事或許關(guān)係到人家最最不能出口的私隱，便也只好噤聲不語，一時間如坐鍼氈。
就在包房內(nèi)的氣氛沉悶壓抑到彷彿就要將一切都扼死之時，忽然聽見房門吱呀一響。四人都無心扭頭去看，只用餘光瞟見是店小二，推門進(jìn)來，大約是想要問這裡有沒有什麼需要。
但他才露了個頭便又輕手輕腳退了出去，重新把房門掩好，估計是被房裡詭異的氣氛震懾了，生怕不識趣觸到了什麼黴頭，惹下禍來。
然而就是這店小二無心的一闖，將房內(nèi)的氣氛輕輕一觸，彷彿有什麼微妙的變化突然發(fā)生，竟然有人開口說話了——
是沈寂涯。
只聽他說道：“二位小兄弟，我們?nèi)绱擞芯墸軌騼煞嘤觯殖忻赡銈儌b肝義膽，屢次相助，這位蘇小哥……”他看了看沐冰藍(lán)，“更是胸有丘壑，肯爲(wèi)我二人說出原本不爲(wèi)世俗所容的話來。
既如此，若二位不嫌棄，不如留在這裡，聽寂涯將家裡的一些原本不足爲(wèi)外人道的陳年往事說一遍。二位姑且聽了，若要嗤罵嘲笑，都請衝著寂涯來，這些事……與青月無關(guān)。”
他的最後這句話，顯然是對沈青月十分愛護(hù)之意，江沐二人頓時頗受觸動，不約而同地轉(zhuǎn)眼去看沈青月，便見她面色蒼白如雪，而眼睛裡的兩灣清淚陡地一顫，化作兩串水晶珠粒，玲瓏滾落。
他們倆連忙別開目光，裝作沒有看見，只對沈寂涯鄭重點頭道：“承蒙沈大俠如此信任，在下感激不盡。請沈大俠但有何話，只管道來！”
沈寂涯微微頷首，再看了看沈青月，似乎要從她那裡，找到故事的頭緒。
而他看著她的目光當(dāng)中，柔柔軟軟，綿綿連連，逶迤起伏一片哀憐之意，寂寂然有若蒼穹之下的萬里峻嶺，深邃無涯。
然後，他緩緩開口，語調(diào)平和而沉靜地，說了起來。
“二十多年前，江湖上出了一個惡人，就是先前姓胡的那夥人所說的武林首害，譚仲蘇。”
他說到這裡，抱歉地看了沈青月一眼。然而沈青月臉上並沒有不悅的神情，只是略有幾分尷尬之色隱隱浮現(xiàn)。
沈寂涯頓了頓，似是還在猶豫著，假如沈青月出聲攔阻，他就不再說下去。
但是沈青月什麼也沒說，他便又接著說道：“譚仲蘇練成了一種邪功，這種功夫之所以謂之邪惡，不僅僅在於它的習(xí)練過程當(dāng)中，要日啖一名童男全身的血液，而且練成之後，發(fā)功者掌擊受襲者的心口，便能將他全身的血液都打到薄薄的頭皮之處，聚成噴泉，衝頂而出，死者其狀甚慘，江湖上一時之間人人自危，聞風(fēng)喪膽。”
聽見這世間竟然還存在著如此可怖的功夫，江沐二人都覺得遍體發(fā)寒，若非頭髮都在頂上盤成圓髻，此時怕是就會根根炸起。
而沈青月難過地閉上了眼睛，彷彿這樣就能使她就算在腦海裡也不會看得見，那些鮮血盡失頓成乾屍的人，有多麼悽慘駭人。
沈寂涯趕忙將話題帶了過去：“當(dāng)然，這件事情，大家是直到後來才查出是譚仲蘇所爲(wèi)，先前數(shù)年，各地常有大批童男失蹤，但當(dāng)時正值改朝換代，戰(zhàn)亂之時，人們也只道那些孩子是被幾派勢力秘密拐去充軍，或者死於流散的戰(zhàn)火。他們被譚仲蘇擄去練功的事情，還是在譚仲蘇受死之時，才道出了真相的。
總之，譚仲蘇憑此邪功，意圖稱霸武林，使得江湖上各路英雄好漢同仇敵愾。家父當(dāng)時恰值盛年，家兄則風(fēng)華正茂，剛剛出師。靖陰沈家一呼百應(yīng)，豪傑們結(jié)成同盟，前去討伐譚仲蘇。
那譚仲蘇的邪功並非輕易可破，因此，盟士們縱然齊心協(xié)力，也還是犧牲了一大批人，才終於將他斬斃。
譚仲蘇死後，同盟解散，家父和家兄不久就回了家，帶回來的，還有一對母女……”
說到這裡，沈寂涯看了看沈青月，喉結(jié)吃力地動了動，彷彿接下來的這句話，令他發(fā)音都有些困難。
但他畢竟還是說出來了：“這對母女，就是青月和她的母親。”
既然事先已經(jīng)知道了沈青月就是譚仲蘇的親女，這句話並不令江沐二人感到奇怪。他倆有禮地點了點頭，示意沈寂涯繼續(xù)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