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商議妥當(dāng)之時, 恰正來到蕙芷軒的一樓廳堂裡。江勝雪一眼看見櫃檯後面坐著一位半老的婦人,雖然鬢髮花白,面容輪廓卻頗爲(wèi)秀麗, 容顏間和蘇芷凝倒有七分相似, 想來這就是蘇芷凝的母親了, 大約她平日裡無需親自張羅茶樓的事, 只在女兒需要招呼衍忱的時候, 纔會出面代勞。
衍忱既然不是第一次來,自然是早已見過了她的,此時趁著向門口走去, 便順勢繞了繞,到櫃檯前與她拱手作揖:“蘇大娘, 這半日辛苦了, 有勞有勞!”
蘇大娘連忙躬身還禮, 臉上的笑容自有一段大家閨秀的矜持端莊,卻又不失市井商戶的熱情周到:“不敢當(dāng)!俞公子今兒個帶了朋友來?”
衍忱見她舉目向江勝雪望去, 便笑著給他倆介紹:“這是在下的老朋友,當(dāng)今御前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江勝雪就是他。只因他前些日子外出公幹,不在京內(nèi),錯過了大娘和姑娘的許多好茶。這不,他一回來, 就趕緊慕名而來了。”
說著, 他又轉(zhuǎn)向江勝雪:“江賢弟, 來見過芷凝的母親蘇大娘。”
江勝雪連忙向蘇大娘長揖到地:“蘇大娘有禮了!貴軒請的好茶, 勝雪一試之下便欲罷不能, 此番已不是頭一次來了。”
蘇大娘一邊還禮,一邊仔細地打量了他一遍:“原來這就是江統(tǒng)領(lǐng), 久聞大名,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
蘇芷凝在一旁看他們你來我往地客套了這麼半天,也差不多了,連忙提醒道:“娘,天不早了,還是放俞公子和江公子早早回去吧,他們府裡的人怕是等得急了呢!”
蘇大娘一聽此言,當(dāng)即會意,連忙笑道:“正是如此!老身糊塗,不敢再耽擱二位公子了,請二位公子走好,改日再來!”
他們當(dāng)下別過,蘇芷凝將他們送到門口,望他們?nèi)サ眠h了,才轉(zhuǎn)回來。
此時已近晚飯時分,茶樓裡沒幾個茶客,三三兩兩坐得也遠。蘇蕙玨一見蘇芷凝回到櫃檯後面,便低聲說道:“原來那就是江勝雪,果然少年英雄,一表人才啊!”
蘇芷凝聽了,也不多說什麼,只是目光低垂,神情有些暗淡,喉嚨裡緩緩一沉,幾不可聞地將一口氣長長地嘆回了心裡。
她並沒有接蘇蕙玨的話茬,只道:“娘,方纔您這般熱情,若是一不小心寒暄到天黑,女兒便只好勞母親大駕,親自把俞公子送到他府上去了。”
蘇芷凝此言無虛,她自己幾乎沒有實的功夫在身,若然待到天黑,爲(wèi)了保得衍忱安穩(wěn),就只能讓蘇蕙玨送他回宮了。
蘇蕙玨聽了這話,淡笑道:“不至於,我雖然客套著,對這天色卻還是心裡有數(shù)的。”
蘇芷凝心裡的一口氣便嘆了出來:“娘,您這又是何苦?這麼多年了,就算不想見到那個人,難道還不想回到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看一看麼?”
這句話讓蘇蕙玨霎時間滿面悵然。她什麼也沒說,只低下頭,輕輕地搖了搖。
蘇芷凝挽住她的手臂,臉上既是同情,又是心疼與不甘:“娘,您到底是爲(wèi)了什麼呢?他這二十多年來一直在苦苦找您,連皇帝也不肯做了,您也是時時掛念著他,如今已經(jīng)就在跟前了,這般避而不見又是何苦呢?”
蘇蕙玨擡起頭來,目光裡清清冷冷一片蕭瑟:“凝兒,你就別再勸娘了,若你也曾經(jīng)歷過爲(wèi)孃的那一遭,自當(dāng)明白孃的心意。”
這一回,她自己嘆了口氣,像是下了個決心,把蘇芷凝自從知道真相之後便屢次三番問起的話,一一與她說個明白。
“想當(dāng)初,你那喪盡天良的爹不肯認你,灌我喝下了那碗墮胎藥,生怕藥力不夠,還對著我的肚子一番拳打腳踢。待你師祖把我們孃兒倆救下來,我已經(jīng)不成人形。生你的時候我大出血,險些連命也沒了。
那一兩年裡,我又黃又瘦,乾癟癟皺巴巴,頭髮也一大把一大把地掉,臉上身上更是長出了許多斑紋……凝兒,娘雖然苦,卻也有一顆女人心。我早就不是他當(dāng)初喜歡的那個花容月貌的小靈兒,只望他永遠也不要看見我這副樣子纔好,又怎肯再去找他?”
蘇芷凝不相信地看著她,失聲低呼出來:“娘,您直到今日都還風(fēng)致楚楚,哪裡醜了?”
蘇蕙玨低頭看了看自己,苦笑道:“這是後來隨你師祖練了功完全康復(fù)之後,才又漸漸好了起來的。可那時……
唉,你說這些,都是因爲(wèi)事先已經(jīng)知道了他還想著我,可在當(dāng)時,我又怎麼知道呢?他已是天子,身邊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那時,我是怕他已經(jīng)忘了我;如今,雖說他是還想著我,可他想的也不過是當(dāng)年的我吧……無論如何,我已經(jīng)老了,再不是當(dāng)年那個小姑娘,而我這顆心早已破得千瘡百孔,又怎敢再提出去冒一番風(fēng)險?再說……”
她擡手撫掠過蘇芷凝的鬢髮:“我們母女二人,總還是前朝餘孽,我自己是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了,可他會怎麼對待你,我實在不敢去想。”
蘇芷凝痛心地搖頭說道:“娘,您對您如此癡心摯愛的那個人,竟然連這點信任都沒有麼?”
這句話似乎戳中了蘇蕙玨的心口,她激靈了一下,別開臉去:“總之,爲(wèi)人母親之後,這顆心也不大一樣了。這麼多年,我一來習(xí)練了雲(yún)闕之功,越是清心寡慾就越能使功力精進,唯其如此方能對付紫淵門,方能保住他——這纔是對他有實在好處的事情啊!
二來,我只想著好好照顧你,把你帶大,不定什麼時候,你就能醒過來呢……”
蘇蕙玨的這腔舐犢之情讓蘇芷凝一下子溼了眼角。她連忙摟住母親,安撫地搖了搖她的身子:“娘,我這不都好好的了麼?那您現(xiàn)在也該沒什麼掛念了,您若覺得不便,讓女兒出面,或是通過俞公子,給他遞個話,讓他來接您……”
她本是要說“接您進去”,可這最後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蘇蕙玨掩住了口:“不不,不要!”
蘇芷凝擡手握住她的手掌,因爲(wèi)不解而有幾分焦急起來:“娘,您……”
蘇蕙玨緩緩地、沉重地搖頭:“凝兒,近情而情怯,你可懂得嗎?”
她問出了這一句之後,又自嘲地笑了笑:“怕是不大懂吧?你還太年輕了。也是呵!凝兒,你不知道娘有多羨慕你!而且……”
她擡頭往樓上看了看,那是她們母女倆平日裡下榻的地方,也就是家了。
蘇蕙玨轉(zhuǎn)回臉來,握了握蘇芷凝的手:“不是還有一個人要爲(wèi)娘照料麼?你將來是不打算在這小樓里長留的,而她……你又怎能帶在身邊?娘若是也進宮去了,她還怎能被好好守著不叫人知道?”
就在蘇氏母女輕聲說著一番體己話的同時,衍忱和江勝雪也在邊走邊談,神情嚴(yán)肅。
江勝雪記掛著他們離開蕙芷軒時,那母女二人一再暗示的天黑後即有危險的事情。他低聲問道:“俞兄,既然眼下情勢越來越不容掉以輕心,是不是該請?zhí)K大娘和蘇姑娘到宮裡來住上一陣子?那些練功的驍衛(wèi)和宮女,雖然人多,怕是功力加在一起也不足以與紫淵門人相抗,不若請她們母女二人近身護駕,就算她們功夫不濟,能指點統(tǒng)領(lǐng)那些驍衛(wèi)宮女也是好的。”
衍忱聽了這一提議,纔想起了這其中有許多事情是江勝雪還不知道的。
他便把皇宮裡有天龍紫氣、以及冥羅玄煞和幽泉屍魔之不怕天龍紫氣,這種種情由都擇要說了,然後說道:“這一節(jié)始終是冰藍的一塊心病,她爲(wèi)此冥思苦想,直到將近離開之前才終於想出了一個對付的法子。
她舉薦這蘇氏母女的時候,便留給她們一紙書信,將自己新近悟得的一套功夫傳給了她們。”
江勝雪但凡聽見是與沐冰藍有關(guān),就忍不住一番錯覺,總好像她就守在近處,隨時隨地突然就會跳出來似的。
他不禁有些激動難耐,等不及地插問道:“什麼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