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下子列出了沐冰藍入紫淵門的好幾個疑點之後,蕭清絕目光凜睿地掃視了衆人一眼,見他們個個都聽得入神,索性停了一下,讓他們略微消化之後,才又接著說下去。
“如此說來,第一個可能,就是衍忱對沐冰藍的求婚確然並非演戲,煥煬才只好隨機應變將計就計。而令沐冰藍來紫淵門,亦可能是因爲真是叢巍算出了他所聲稱之種種,非沐冰藍入紫淵門便不能解——此乃天機,咱們參悟不透也不算奇事。
若是這種情況,那麼沐冰藍之入紫淵門,也就是簡簡單單一件尋常事,絕無可疑。
但是,衆位也已經聽得明白,此番情境未免太過玄妙奇詭,不容輕信,咱們還是多加小心爲好啊!
這又一個莫名其妙之處在於,煥煬將沐冰藍送到紫淵門也就罷了,爲何還令叢巍勸言絕不能伴有隨從?若是藉著保護郡主習藝之名,令一支軍隊駐入蓮迦山,咱們也只好有苦難言。可他偏偏沒有這樣做,看起來像是對咱們完全放心的意思。
依我看,這就是煥煬在盤算著不能打草驚蛇,想讓我們放鬆警惕。畢竟若是咱們真在練著什麼只能傳於男子的功夫,他真的派了一個男子來,我們未免處處防備,反而令這位探子學不到真東西;而如今他竟然派了一個小小女娃前來,反正咱們的東西,她也學不來,我們就容易掉以輕心,反讓她討了便宜去。”
蕭清絕這番口若懸河的分析一一舉來,在座諸位表情各異。
有些是如同先前那位祝將軍一般的武將,生性直率,被這番一環扣一環、彎彎繞繞的權謀,攪得頭昏腦脹,一時轉不過來,只得揚著一臉困惑,努力消化。
有些是如鹿肇元這樣,雖非軍師、卻有執政決策之能的,已經完全明白了蕭清絕的考慮,不由連連頷首,以示歎服。
沉吟片刻之後,鹿肇元朗聲問道:“既如此,軍師以爲,對沐冰藍,我們應當如何處置呢?”
蕭清絕自說完那番長篇大論之後,已經徑自回到座上,低下頭託盞飲茶。此時見鹿肇元問他該當如何處置沐冰藍,他連忙放下茶盞,對鹿肇元欠了欠上身:“主上,依清絕愚見,眼下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要派人前去打探,我們這裡的這個沐冰藍,到底是不是真的沐冰藍。”
此言一出,舉座微驚。鹿肇元原本就是極爲端正地坐在主座之上的,此時更是聳然直起背來,追問道:“此話怎講?”
蕭清絕面色一肅,正顏道:“主上,世上衆生,無奇不有。天下難免會有身爲侏儒、終身童顏的奇人,儘可充作幼兒,以作諜探之用。這個沐冰藍到底是不是沐欽衡的女兒,應該不難查知,若果她身份無疑,咱們再從長計議。”
鹿肇元鄭重地點點頭道:“軍師所言甚是!”
他當即高喝來人,細細交待了一番,便把查探沐冰藍真身的探子發了出去。
見鹿肇元安排妥當,蕭清絕又拱手道:“主上,咱們這一頭也不必閒著。這位沐冰藍既然就在此處,咱們也可對她親自查問,或能探出端倪來。”
鹿肇元向來就對蕭清絕十分仰仗,經過今日之議,更是對他惟計是從。他略加思索,爾後轉對一名侍從言道:“此刻當已是午時,孩兒們練功該已經回來了。傳沐冰藍到堂上來吧!”
侍從應聲退下,頃刻之後返來,卻是僅跟著鹿子驍一人。
鹿子驍一進門,不待鹿肇元問話,就莽莽撞撞粗聲秉道:“父上,您找沐冰藍做什麼?”
鹿肇元蹙起眉頭,大掌在座椅扶手上輕輕一拍,沉聲責道:“放肆!議事閣之中,一點規矩也不懂!”
鹿子驍微微一震,暴戾的眉梢跳了一跳,終於還是隱忍著,單膝跪下:“兒臣啓奏父上,那沐冰藍擅妄加入早課,不服兒臣訓誡,兒臣已依例對她予以處罰,因而不能將她提來堂上。”
這一回,鹿肇元還沒來得及說話,蕭清絕卻是一怔:“擅妄加入早課?主上,是您給少主下的命令不讓沐冰藍加入早課的麼?”
鹿肇元的眉頭擰得更深。他尚猶不解軍師之意,卻也隱隱明白此舉不妥,當下瞪著鹿子驍,沉聲答道:“沒有。”
蕭清絕轉向鹿子驍:“少主,沐冰藍雖非我等之友,畢竟還是煥煬以九五之命派來的,豈可對她公然摒絕?”
鹿子驍聞得此言,臉上頓時浮起一層驕橫之色來:“軍師,沐冰藍不但是煥煬老賊親自安插來的賤人,還是沐欽衡那奸賊的女兒,我等該當恨不得食其骨而寢其皮,怎麼能還讓她加入練功習課?”
鹿子驍雖爲少主,畢竟年少,而蕭清絕身爲門中徒衆的師父,對他有師長的名分。這時因爲是在淨巒堂上議事,他們從的是主上與臣下的序位,蕭清絕才尊他一聲少主,若是平常他們以師徒身份相見,蕭清絕是能夠直呼其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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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蕭清絕對鹿子驍,即便在此刻也不必太過謙卑,他聽了鹿子驍的那句話,面上便露出不贊成的神色來:“少主此舉不妥!對煥煬將沐冰藍派至本門的用意,主上和衆位將軍們都還在揣測之中,此後該當如何對待她,尚無定論,一切應按照新徒入門的規矩爲是,怎能明目張膽地對她不仁不義?”
鹿子驍向來對蕭清絕最是欽服,此時受他責備,臉上便有些掛不住,青一道紅一道地透出羞憤之色來。
蕭清絕不再追究,只問道:“你罰她什麼了?現在把她放了,讓她到堂上來一下吧。”
鹿子驍自被蕭清絕責備之後,已經在心裡暗暗防著他的這一問,而如今問話真的擺到眼前,他已無從推遁,只是一開口便有些支支吾吾的遲疑:“這個……她、她任性刁蠻,目無長上,實在可惡,我、我把她放到靖忠祠裡了……”
說到這“靖忠祠”三個字的時候,他的語調軟軟一滑,不由自主地自欺欺人,指望著蕭清絕不能聽見。
然而蕭清絕還是聽見了,在座其餘的人也都聽見了。當下,堂內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啊”,愕然之情迅速蔓延。
所有人當中,反應最爲激烈的是蕭清絕。只見他霍然一震,竟從椅子上騰地站了起來,再顧不得主臣之序,顫抖著手指點著鹿子驍,寒聲道:“什麼?你把她、你竟然把她關在了靖忠祠裡!什麼時候的事?”
對這個問題,鹿子驍訥訥不能答言,蕭清絕急了,當下也顧不得什麼主臣尊卑,厲聲喝問:“你什麼時候把她關進去的?巳時之前還是之後?”
鹿子驍打了個激靈,臉上一半是被蕭清絕這個做臣下的冒犯威嚴的憤懣,另一半卻有少年人闖下大禍的不安。他不自在地扭動了一下肩頭,像是身上的衣服穿得不合適,讓他不舒服了一般,彆彆扭扭地小聲說道:“之……前……”
一聽到這句話,蕭清絕拔腿就往門外急急衝去。他的反應完全不在鹿子驍意料之外,事實上,正是因爲預想到了這樣的後果,鹿子驍剛纔才猶豫著不敢把靖忠祠和巳時這幾個字明明白白說清楚。
此時已是午時。每日巳時,靖忠祠裡的鎮魂鏡會自行撤開,羣屍起棺,恰如一天當中的放風。沐冰藍在裡面已經關了近兩個時辰,該看見的事情,定是已經看見了!
羣屍起棺的場景,過於危險可怖,就連紫淵門內已經修習三年的門徒,縱使聚在一起,也未必有膽子、更沒有本事,全程撐下來。沐冰藍只是一個八歲女童,手無縛雞之力,身乏伏魔之術,待到此際,哪裡還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