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冰藍和江勝雪二人既往南走,自然又要穿過原溯林。頭一夜摸黑入林,並且先是精神緊張,後又心事重重,縱使目能夜視,也不曾好好看過周圍風景。如今林中妖孽已除,他倆滿心輕鬆,才留心起周遭的情致來。
原來這穿林之路,始終沿著一條奇石遍佈的清淺小溪,途中還能遇到一注一注或大或小的瀑布。在有瀑布的地方,因爲水更鮮活,就比其它地方都更加清澈,有一股清清新新干乾淨淨很好聞的味道。
方入林時的那一段,道寬途達,坡緩地平,走起來甚是輕鬆,走了大半個時辰之後,放眼望去,漸漸只見古木參天,幽深難測,而腳下路勢忽轉(zhuǎn),變成極爲陡峭的羊腸小道,地上怪石嶙峋,盤結(jié)的樹根團虯著溼滑的泥土布滿下腳之處,並且開始有明顯的起伏。上山累,下山難,若非江沐二人都有功夫在身,換成尋常人,饒是他們步步小心,想來也還是難免常常趔趄坐倒。
既然原溯林是交通要道所過之處,這條路原本是不應該這麼難走的,想來定是久無人煙,才荒廢至此。將來的行人要將這裡重變回一條好路,可要再費一番工夫了。
穿過原溯林之後,時已過午,他倆又行了半日,終於在天黑時分,遇見了下一座市鎮(zhèn)。
此處比濰鎮(zhèn)略小,但因爲在原溯林以南,林中出了妖孽之後,往來客商所繞之路,也還是從這裡經(jīng)過,所以此時看起來,倒比濰鎮(zhèn)還更興旺些。
江沐二人苦行一日,雖然路上用過乾糧,也已經(jīng)飢腸轆轆,一心只想吃頓熱乎飯,所以一進這座小鎮(zhèn),便趕緊就近找了一家飯莊走了進去。
此時正值飯點,飯莊當中甚是熱鬧。店小二奔來殷勤招呼之後,便引著江沐二人往二樓去了。他倆點了一桌酒菜,在四下裡一片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的鼎沸當中,吃得甚是開心。
倆人邊吃邊聊得投入,卻猛然發(fā)覺一直嚶嚶嗡嗡的四周忽然安靜下來。他倆對視一眼,默契地掉頭往樓下望去。小二給他們安排的這個座位正好靠著欄桿,從這裡能夠清楚地看見一樓大廳內(nèi)的狀況。
只見大廳中央的一張小桌上,獨自坐著一位身形文弱的少年。此時他的周遭已經(jīng)圍了一圈壯漢,個個虎視眈眈,而他若無其事,仍然獨斟獨酌。他身旁的桌角靠著一柄長劍,他一邊喝酒,一邊看似不經(jīng)意地伸出一隻手去,拿了這柄長劍,將它放在了桌面上。
那些圍住他的壯漢,打頭的一個,長得豹眼虯鬚,煞是兇惡。他不請自來地在這少年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哈哈:“這位小兄弟,看著面嫩得很啊,是第一次出來跑江湖吧?”
那少年擡了擡眼,懶洋洋地瞟了他一下,又視若無物地垂下視線,繼續(xù)專注於眼前的酒食。
虯鬚壯漢見這少年態(tài)度如此傲慢,頓時大爲光火,伸出厚厚一隻肉掌來,往桌子上一拍:“哼!好大的架子!還是耳聾聽不見?若是耳聾,不如讓哥哥來替你治一治吧!”
他那一掌拍在桌子上,力道著實不小,看在沐冰藍眼裡,只覺得滿桌的杯盤碗筷定會立即飛跳起來纔是。
然而文弱少年於他落掌之際,看起來彷彿毫不在意地伸手在桌沿一角輕輕一拂,壯漢那一掌拍下去,便只是悶聲一響,桌上諸般什物,紋絲不動。
沐冰藍正自詫異,便聽見一旁的江勝雪輕嘆一句:“好功夫!”
她轉(zhuǎn)過臉去,詢問地看著他。江勝雪見她生疑,便附過來輕聲解釋道:“這少年使的是巧勁,用一股相反的柔力抵消掉那莽漢的掌力,卸去桌面的震動,便讓他白白擊了這一掌。”
沐冰藍恍然大悟,霎時間對那文弱少年和江勝雪都萬分欽佩。她對江勝雪點頭微笑,表示明白,便再轉(zhuǎn)回去凝神觀看。
那虯鬚壯漢一招落空,不禁有些惱羞成怒,冷笑道:“哼!果然還有兩下子!看在你是武林後輩的份上,老子就饒了你這一遭,許你好好地把手中寶劍交上來便罷,兄弟們的拳腳,也樂得不必動氣,好生歇著!”
這人明明不佔上風,卻還有臉說出這等話來,聽得沐冰藍但覺好笑。再看那文弱少年,也已經(jīng)忍俊不禁,一手拿起那柄長劍,再把它往桌上一頓,沉聲說道:“呵!這位老兄可真會說笑!你們兄弟若是想要此劍,只管憑本事來拿;若沒本事,誰又會憑你區(qū)區(qū)黃口之言就舍了與你?”
那虯鬚壯漢先前一言,實際上也不過是意在挑釁,當然知道對方不會就此答應;而對方這一拒絕,他們就有了動手的由頭。
此時文弱少年話音甫落,虯鬚壯漢就橫眉立目地吆喝開了:“哼!還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的雛兒!既如此,就把命和劍一齊奉上來吧!”
隨著這一聲邀戰(zhàn),他已從身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就向文弱少年劈了過去。文弱少年側(cè)身避開,連踏數(shù)步,手中緊緊握住那柄長劍,卻並不拔劍出鞘。
沐冰藍看著納悶兒,便低聲問江勝雪道:“這少年也是奇怪,怎麼不用兵器呢?他這柄劍定是極好,纔會引人來搶,難道他是佔盡上風,纔不屑於還手麼?”
江勝雪緊緊盯著樓下的打鬥,徐徐搖頭道:“這倒不是。這少年身手雖然不錯,卻不善於使劍。看他的步法,是以練掌爲主的,所以剛纔卸去對方掌力輕而易舉,而如今敵人有兵器在手,近身肉搏,他一時無法出手,只得一味退防。”
練掌爲主,卻又隨身攜帶著寶劍?沐冰藍大爲不解,卻也知道江勝雪亦不會知道其中緣由,便不再多問,蹙眉再看下去。
那虯鬚壯漢揮舞著一把大刀,橫削豎劈,來勢洶洶,一時之間卻奈何不得文弱少年身手輕靈,騰挪退避,不沾鋒芒。他原是性急氣躁之人,這一下耐不得煩,也顧不得以多對一既失顏面又壞名聲,當下喊了句口令,那先前聚齊圍困文弱少年的小嘍羅們便一擁而上,個個手持大刀,以衆(zhòng)欺寡。
此時整座飯莊的一樓大廳已經(jīng)杯盤狼藉,在打鬥中被砍壞的桌椅橫七豎八倒了一地,而客人早已嚇得一鬨而散,倒是二樓還人頭濟濟,有不怕死留下看熱鬧的,也有太怕死不敢從一樓穿堂而過因而無法離去的。掌櫃小二早就擁在樓梯上,體若篩糠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停地對著比武的雙方打躬作揖,一聲接一聲的“爺”,求他們高擡貴手,莫再毀壞店中器具了。
然而打得正酣的雙方哪裡肯聽?那虯鬚壯漢一夥,不達目的,自然不能善罷甘休,而文弱少年,也是身不由己。只見他在刀叢中上下躥突,神出鬼沒,然而時間一長,動作漸漸僵硬起來,可見氣力已然不支,這樣下去,恐怕再要不了多久就要落在下風了。
虯鬚壯漢一夥人看出了他的狼狽,心中大喜,連忙催動功力,加快進攻的步點,一刀一刀揮得越發(fā)緊湊急促,招招都是痛下殺手,毫不留情。
文弱少年強打精神,再支撐了一會兒,虯鬚壯漢見他臉色由通紅漸漸轉(zhuǎn)爲蒼白,不由綻出一個獰笑,打了一個唿哨。衆(zhòng)嘍羅一聽,頓時結(jié)刀成陣,齊齊向少年下盤砍去——
沐冰藍剛失聲驚呼出來,就見那少年也實在了得,竟然纖腰一折,便如同柔軟的水蛇一般,從膝蓋到腰背,都向後一彎,整個人屈曲成一道虹橋的姿勢;而羣刀到處,剛好停在他的腿彎,因爲事先料不到他能如此避開,刀勢已盡,竟沒有再往前去,故而未曾傷及皮肉。
然而與此同時,站在少年身前的虯鬚壯漢的大刀也已經(jīng)直直劈向他的面門。他已經(jīng)是如此困難的姿勢,不可能再避開,只得雙手舉起寶劍,拉開劍鞘,生生格住了這一刀。
“鐺”的一聲清鳴,餘音嫋嫋不絕,甚是悅耳。應聲而出的,是那劍鞘之下露出的一截劍身,映射出七彩虹光,在飯莊之內(nèi)任一角度,都看得分明。
江勝雪低低叫了一聲,語調(diào)裡全是驚詫:“長空!”
還沒容沐冰藍問出這是什麼,就聽見那虯鬚壯漢也是驚異莫名,失聲喝道:“長空!這……這竟是寶劍長空!”
他一語喝罷,醒轉(zhuǎn)過來,收刀後撤,滿眼狐疑地打量了那文弱少年一眼,問道:“長空怎麼會在你這裡?你跟靖陰沈家有什麼關(guān)係?”
隨著他這一下收勢後撤,手下嘍羅們也撤了刀陣。那少年趁機站直身子,看起來已是累得不輕,胸口劇烈起伏,卻還苦苦端著,只許自己微微喘息。他聽見虯鬚壯漢的問話,當下蒼白著臉,冷笑一聲:“既然知道小爺是沈家的人,還不快快退下!”
沐冰藍聽到這裡,低聲再問江勝雪:“這靖陰沈家是什麼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