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沐二人聽了這個故事,都覺得這件事情,其實也怪不得沈寂涯。嶽映泉固然引人同情,卻也逃不過這一切多半是她的錯處之責。
然而當著沈青月之面,他們當然不能將這樣的話說出來。母親的清譽,同女兒切膚相關啊!
於是,他們都默默地望向沈青月。這件事情的公道,只有由她自己說出纔好。
沈寂涯一見他二人的神情,心裡當然明白,連忙說道:“這件事情,自然有我的不是。我愚鈍無知,越禮不羈,才害得嫂子失心淪陷。正因如此,如今十五年之期雖然已滿,且家父和家兄也已……”他看了看沈青月,語調柔了一柔,“也已原宥了我,我卻還是無法饒恕自己,因此、因此我遲遲不敢同青月相認,才……”
他所說不出口的那句話,自然是“才害得她也同她母親當年那般,對我失心淪陷。”
然而江沐二人心裡都不約而同地嘆道:怕是你見到青月不久,便也對她失心淪陷,故而越發(fā)無法將叔叔的身份相告,這才一拖再拖地耽擱下來了吧……
沈寂涯的這番迴護嶽映泉的話一說,沈青月終於也按捺不住,脫口便說了一個“不”字。她的聲音並不大,卻清晰有力,令聽者無不肅然。
只聽她又說道:“你……這件事情,你沒有錯。”
此時此刻,她已經(jīng)不能再叫沈寂涯作“沉淵”,可是那聲應該出口的“叔叔”,她卻無論如何叫不出來,於是只好用一個含糊不清的“你”,尷尬地帶過。
沈寂涯動容地看著她。他原本聽她說出那句“只要我是我母親的女兒,便無論如何,都不能嫁他了”之後,以爲她是爲了她母親而對自己心存怨恨的,因而萬萬沒有想到,她竟會說他並沒有錯。
可她的確這麼說了,並且,在這句話之後,越發(fā)斬釘截鐵地說了下去:“後來,爹爹對爺爺說過,母親單戀於你,他其實是早已知道了的。他……這些話,他和爺爺本是私下裡說的,我那時正好有事去見爺爺,在門外不小心聽見了……”
說到這裡,沈青月面色潮紅,那噙在她脣齒之間的言語,定然是令她十分地難以啓齒。可是,她終於還是決定要說出來——
“爹爹說,有一次,他、他和母親……同、房之時……”
這句話,她說得磕磕絆絆,彷彿隨時都要窘死過去,卻還是硬撐著挺下來了。
至於其餘三個人,也滿面通紅,一時間目光凌亂,不知該往哪裡看纔好。
“那次是、是半夜,母親已經(jīng)睡著了,爹爹……爹爹驚動了她,她半睡半醒,如在夢中,便喃喃地說了一篇話。她是把爹爹當成了叔叔,故而說的全是如何對叔叔刻骨相思,可叔叔心清如水,毫無察覺,令她又喜又愁,度日如年……”
沈青月好不容易說完了這段話,臉上的難堪才稍稍平復下來:“爹爹對爺爺坦承此節(jié),已是去年之事。爹爹用了這麼多年,才終於解開心結,能夠直面此事。我透過窗櫺,看見他跪在爺爺座前,痛心疾首,數(shù)說當年原本就不堪面對愛妻背叛的真相,更無法當著衆(zhòng)人的面,自承輸給胞弟,便任由叔叔身負冤屈,背井離鄉(xiāng)。
而爺爺聽了爹爹的話之後,舉目對天,老淚縱橫,卻自始至終,不發(fā)一言。此後我一直惴惴不安,不知爺爺和爹爹會因這事鬧出什麼變故來,然而日復一日,卻也一直不見爺爺提起此事。
直到今年過年,大年初一給列祖列宗上香之時,爺爺才當著全家的面,說明了這件往事。他說,叔叔的十五年放逐之期,原本就是今年得滿,如今又知道他是受了冤屈,他老人家更是等不及要快些將他迎回家去。爹爹聽見爺爺這樣說,便提議派我出來,尋叔叔回去,爺爺便答允了。”
言及於此,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已經(jīng)交待清楚,而沈青月擡起眼來,掃視大家一遍,目光裡已是一片坦然無畏的清亮。
而她的這一圈掃視,最後落在了沈寂涯的眼睛裡。
他二人目光交會,沈青月再度開口說道:“你……你可知道,在你走後不到一年,母親便積鬱成疾,撒手西去了?”
沈寂涯面色沉痛地點了點頭:“我聽見江湖上的人說,靖陰沈家的大少爺滄嶺失妻鰥居,便知道了嫂子的噩耗,也猜得到此事大概與我有關。可我原就是因嫂子之故而被逐出門庭,心中固然感傷,卻也不能回去弔祭。”
沈青月微微頷首,表示無妨,接著又說道:“母親她……她當初明知道你是被她陷於不義,卻也不敢坦言,其實,她、她比爹爹,錯得更多,可是……請你寬恕她吧。她是一個弱小女子,如此羞臊之事被突然置於光天化日之下,她原已無顏做人了,還要她如何說得出口來呢!”
聽她這樣說,沈寂涯連忙搖頭,想要表示他根本從未責怪過她的母親。
然而沈青月還是堅持著要把話說完:“母親後來,必然是相思之恨加上痛悔之苦,羞愧難當,才終於早早仙逝的。她用一條命,也當償了你這十五年了……”
她最後這句以命償君之語,立即擊中了其餘三個人的心懷,他們大爲震撼,也無限唏噓,一時之間都不知該如何表示纔好。
倒是沈青月自己,此時完全平靜了下來。她從從容容,微微笑道:“既然叔叔對母親都不再心有芥蒂,那麼對爺爺和爹爹,就更該無所顧忌了。請叔叔隨青月一道返家,使我沈家得能一家團聚,盡消前嫌。”
這是她十五年來第一次對沈寂涯用“叔叔”這個稱呼,其中的含義十分明白,是從此劃定本分,你我就是叔侄,決不能有半點男女之情了。
因此,一聞此言,江沐二人的臉上頓時都顯出不忍之色來,而沈寂涯的臉色則刷的一下蒼白下來,原本短短微露的髭鬚,也似乎突然就長了一截。
而沈青月的話,竟然還沒有完。只聽她又說道:“那天,爹爹向爺爺痛陳真情的時候,還說到了當年因他奪人之妻的過錯,累得爺爺重下責罰;後來母親雖然早早仙逝,他卻無心再娶,更加難以盡到爲沈家傳宗接代之責。
叔叔一個人在外,也不知道是否已經(jīng)娶妻生子,但他知道叔叔宅心仁厚,不得父母之命,定然不敢自作主張,故而更要儘早將叔叔尋回家去,娶一房妻室,總不能、總不能讓沈家真的因他一人之故而……斷子絕孫……”
她這般言語,更是把話已經(jīng)擺開來說絕,表明她同沈寂涯之間,從此再無男女情愛的瓜葛了。
在場三人頓時大爲動容。沐冰藍切切地望向沈寂涯,果然在他臉上看到一片成灰的心傷。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說,畢竟沈青月的這番決絕,佔著正理,天經(jīng)地義,他沒有任何立場來說出:今生今世,我只願娶你一人啊!
沐冰藍忽然感到一種切身徹骨的不甘。她無論如何也不忍心看到這對有情人因爲他人之故,而在這段感情尚未來得及真正開始之時,就已經(jīng)走到末路。她自己這一路上已經(jīng)聽過了太多傷情絕恨的故事,眼前的這一段既然還有挽回的機會,她就定要竭盡全力,助他們鴛夢得圓!
沈青月說完了那段話,已經(jīng)再也沒有力氣支撐住自己繼續(xù)留在沈寂涯身邊。她用雙臂撐住桌面,想要站起來離開,卻聽見沐冰藍突然開口說道:“沈姑娘,沈大俠,二位若是信得過在下,在下或許倒能盡一份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