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芷凝一邊輕擡素手給衍忱與江勝雪添上茶, 一邊娓娓地說了起來：“二位公子有所不知，那濰歷朝是開闢鴻蒙之後，上天派下君王來治理人間的一代朝廷, 也是唯一一代這樣的朝廷。當時天庭剛剛造出人來, 對這天下蒼生, 就連天庭自己也誠惶誠恐殊無把握, 所以就連派下什麼人都很是經(jīng)過了一番糾結(jié), 更何況放手讓凡人自行治理了。所謂君主帝王爲天子之說，便是由此而來?！?

衍忱點點頭，蹙眉問道：“這麼說, 濰歷朝的王室，根本不是凡人, 而是天神？”

蘇芷凝進一步闡釋道：“不光是王室, 就連他們治下的文臣武將, 侍衛(wèi)宮女，在最開始的時候, 也全是天人下凡，到了後來才慢慢吸納凡人進入官階，甚至進入皇宮。天神慢慢教會了凡人如何自行治理之後，完成了王權(quán)的交接，才一個個返回天上去了。

所以, 這濰歷朝的史書不是用人間的文字寫成的, 而是……你或許可以說是——天書?！?

“天書？！”衍忱失聲驚歎, 然後心念電轉(zhuǎn), 迅速反應(yīng)了過來：“你是說, 你讓我找到的那本書就是……”

蘇芷凝連連點頭：“芷凝是驅(qū)鬼人，必得學(xué)些冥文殄語, 就是鬼靈所用的文字。天地初開之時，人鬼神三者尚且混居，文字也用的是一樣的，後來他們逐漸分開，那同屬一源的文字也就各自發(fā)展，漸漸變出不一樣的三支來。

好在鬼靈總是最乏創(chuàng)造力的族羣，它們在語言文字上變動不多，這濰歷史書上所錄的上古文字，便如同當下冥文的甲骨文，芷凝拼盡全力，也總算能大略通讀下來。

自從濰歷朝起，歷代的都城皇宮雖然多次變遷，有一些東西卻是始終不曾丟棄的。每逢改朝換代之際，新朝的君主都會從舊朝的皇宮裡收集一切有用的東西，繼續(xù)帶在身邊。而這些有用的東西，也許是一眼就能看得出價值的，譬如金銀財寶，玉璽權(quán)杖；也有可能是因爲太過神秘而讓人不解其妙、故而也不敢隨意棄置的，比如一本雖讓人不明其意、卻歷經(jīng)萬代而不見絲毫朽壞的不起眼的書。

濰歷朝的史書就這樣不爲人知地被歷代帝王保存了下來，只不過天長日久，人們不但從未知道過那到底是本什麼書，甚至不到權(quán)位變遷都不再有人想得起它的存在來。”

蘇芷凝的講述讓衍忱萬分激動。他自小隨著江啓源，勤學(xué)好問，文才超卓，如今乍一聽到湮滅萬代的濰歷朝之史竟然浮出水面，一時忘情，再也想不起來別的事情，只想和蘇芷凝暢談上三天三夜，讓她給自己把那一朝歷史細細講來纔好。

倒是江勝雪，還牢牢記著自己御前驍衛(wèi)的職責(zé)，更不曾忘記他們這番談話的初衷原是爲了對付紫淵門保護皇上聖駕而來，當即提醒著追問道：“那麼敢問蘇姑娘，這史書上是不是記載了什麼法子，能夠除掉紫淵門這樣的妖孽呢？”

蘇芷凝看向他，眼裡流露出幾分讚賞欽佩之色來：“江公子問得甚好！所謂史書，不過記載著一些發(fā)生過的事情而已，並非武學(xué)典籍。好在濰歷一朝，偏偏就發(fā)生過一件事情，若能把這件事情利用上，或許能對除魔護駕一事大有助益?！?

江勝雪和衍忱一聽此言，對望了一眼，臉上都露出歡欣振奮的神色來。

蘇芷凝對他們笑了笑，這一回不再等他們追問，就侃侃而談地說了起來：“這本史書當中記載，濰歷朝中期的時候，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政變。

當時天庭有變，那一任人君不得不在壽終正寢之前就趕回天上處理一番齷齪之事，也正因天上自己都亂了，就管不到人間的事來，下面纔出了一番岔子?！?

衍忱略爲思索，便問道：“可是有關(guān)爭嗣奪位？”

蘇芷凝頷首撫掌，爽朗笑道：“正是！那突然返回天庭的君王有一位兄長，覬覦這人間主位已久，但君王離開之前早已立有太子，名曰輊轅。這時輊轅剛成年不久，雖然年輕，可要登上君主之位也很說得過去了。他的伯父恨他礙事，便發(fā)動了一場政變，意圖除之而後快?！?

事情說開了頭，蘇芷凝便漸漸斂了方纔談天說地的神情，不知不覺肅然起來。

“幸而這輊轅的身邊有一位貼身侍衛(wèi)，叫做暮淵，暮淵一家自濰歷朝初立時起，就是奉了天命來保護歷代君主的。早時王室爲神，凡胎□□自是輕易傷不了他們的，故而至緊要對付的敵人就是妖魔鬼怪，所以濰歷朝的侍衛(wèi)一脈，於降妖除魔一技，最是精通。

這是閒話，我們還是先來說這場政變。暮淵其時比輊轅略長幾歲，老成持重，他提早接到消息，知道先主的兄長要來謀刺輊轅，便苦苦思謀如何能保全得輊轅性命，除掉反賊，將輊轅扶上王位。當時情勢危急，他一時之間別無他法，便將輊轅偷偷帶了回家，藏在密室當中，著人妥善照顧他，好讓自己安心在外拼鬥。

暮淵一片耿耿忠心，當真日月可鑑。他念著輊轅權(quán)重位尊，尋常丫環(huán)都太過粗陋，不配照料於他，便讓自己的娘子親自照看輊轅?！?

聽到這裡，衍忱和江勝雪不覺臉色微變，想是都猜得到日後會發(fā)生什麼樣的不幸了。

蘇芷凝看他們神情，知道他們已經(jīng)會意，便點點頭蕭然嘆道：“這暮淵的娘子叫做子冉，與暮淵年紀相當，稍長於輊轅。她不僅貌美如花，且溫柔賢淑，比起輊轅平日裡常見的小美人來，別有一番韻味風(fēng)致。

再說暮淵在外面力戰(zhàn)勁敵，九死一生，拼著險些不能生還，纔將反賊誅滅，返來請出輊轅，將他扶上王位。而輊轅回宮之後，對子冉日夜思念，終於不堪相思，不久便將子冉奪入宮來，收爲側(cè)妃。

更糟糕的是，輊轅念著暮淵護主有功，也因爲他法力高強，自己的確十分仰賴於他，故而雖然礙著他的面子，與子冉恩愛作樂頗爲不便，卻也不忍將他調(diào)離職守。

暮淵便留在侍衛(wèi)的位置上，終日看著愛妻與他人卿卿我我，風(fēng)流快活，叫他怎能不鋼牙咬碎，和血下肚？”

衍忱輕輕搖頭，像是在對此事發(fā)出議論，又更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一句：“臣民之妻不可奪啊……”

他說完之後，彷彿纔回過神來，看了蘇芷凝一眼。他的目光清明磊落，倒是蘇芷凝被這雙晴光一照，臉上似乎微微紅了一下。

當時，在沐冰藍被鹿子驍當衆(zhòng)揭穿嫁爲人婦已過半載卻仍爲處子之身後，衍忱曾經(jīng)衝動地想要把她留在宮裡，再不放她回到江行雲(yún)身邊。

這句“臣民之妻不可奪”，就是她當時對他說的話。

自然，除了他們倆，再也沒有第三人知道這件事情了。

江勝雪聽了這輊轅奪妻的故事之後，看樣子也是頗爲激動。但他忍了忍，什麼話也沒說。

蘇芷凝只看了他一眼，便猜得到他是想問暮淵身負這奪愛之恨，有沒有做出什麼復(fù)仇犯上的舉動來。但這個問題顯然不便出口，畢竟他和衍忱之間，就是侍衛(wèi)與君主的關(guān)係，假若他提起這一節(jié)，便好像是在宣稱，假如有一日衍忱也這樣對待他，那麼他是必要復(fù)仇犯上的了。

蘇芷凝不動聲色，卻善解人意地主動把這個話題提了出來：“暮淵心裡雖然氣恨已極，卻也沒有做出什麼事來。這固然與他爲人忠厚有關(guān)，也因爲他的祖上在受命護主之前，就曾經(jīng)立下重誓，從今往後，無論發(fā)生什麼樣的變故，在任何一種情況之下，都絕不能背君叛主，而必須自始至終殊死效命。這輊轅奪妻之事，當然也包括在任何一種情況之內(nèi)，所以就算是這樣，暮淵也什麼都不能做?！?

這麼一口氣說了半天的話，蘇芷凝像是體力上有些支撐不住。她低頭呷了一口已經(jīng)有些涼了的茶，稍事休息，才又對兩位仍舊凝神等待的聽者續(xù)道：“不過有時候，什麼都不做，也就違背了殊死效命的誓言了。

輊轅登基不到一年，因爲之前他伯父奪位的混戰(zhàn)之中出現(xiàn)的紕漏，天下發(fā)生了第一次鬼禍，羣鬼齊出，惡意傷人，就是在這一遭之後，天庭才關(guān)閉了陰間大門，不許鬼靈隨意往來於人間天界，結(jié)束了先前長達數(shù)百年的人鬼神混居的時代。”

當年蘇蕙玨給沐冰藍講述《□□天經(jīng)》與《雲(yún)闕素心誌》的來龍去脈時，就曾講到過天傾一角砸穿陰間大門的事情，那自然是發(fā)生在陰間大門關(guān)閉之後了。

“就是那一次鬼禍之中，羣鬼意欲奪得人間尊位，那麼除掉輊轅就是必要的一步了。

輊轅此番再度遇險，自然又須指望暮淵出力相救，然而這一次暮淵已非當年之心。他一想到輊轅竟然奪走自己的愛妻，當著自己的面花好月圓，就恨不能要他粉身碎骨。他自己不親自動手已經(jīng)是極爲剋制之後方能做到，如今看著他被羣鬼加害，自然心中大快，哪裡還肯救他？

沒有了暮淵的效忠，輊轅終於在劫難逃。他死後，天庭另行派下人君即位，不但平息了羣鬼之亂，還將朝政打理得有條不紊，濰歷自此進入了一段中興之期?！?

故事看似已經(jīng)講完，江勝雪便忍不住追問道：“那輊轅死了，暮淵和子冉呢？”

蘇芷凝看了看他，知道他是在期待著她給出的答案是他們夫妻重歸於好，皆大歡喜。

她稍帶歉意地垂下眼簾，低聲道：“輊轅死時，子冉和暮淵都在身邊。子冉心痛於輊轅的慘死，在暮淵面前又更是羞愧難當，自覺再也無顏活於世上，便掩面自盡了。

她死後，魂魄被打入地獄，因爲對丈夫不忠不貞，遭受了一番酷刑嚴懲，此後又被打入輪迴，生生世世只教她先甜後苦，或爲人始亂而終棄，或遭夫郎百般恩愛之後變心冷落。

這是她的劫數(shù)，而此劫只有一人能替她解開，就是當年遭她背叛的丈夫暮淵?！?

衍忱搖了搖頭，似是不確定暮淵究竟能不能原諒子冉。蘇芷凝以爲他是要說出一番諸如英雄氣概丈夫胸襟的話來，卻不料他張開口來卻說的是：“暮淵本就對子冉愛之入骨，後來又恨入膏肓，這一愛一恨糾纏鉸結(jié)，他心裡怕是再也放不下子冉。原諒她也是愛她，不原諒她也是愛她呀！”

蘇芷凝斂神一想，一瞬訝然之後，胸間空餘一片悽愴，衍忱對情愛的體悟，的確比她自己又深刻幾分啊！

“蘇姑娘？”

蘇芷凝這一番愣神，被江勝雪的一聲低喚叫了回來。

她恍然擡眼，看見衍忱似瞭然似悵然的眼神，纔想起方纔的話題，便接著往下說道：“至於暮淵麼，他違背了祖上種在自己血脈中的誓言，被處死後便被囚在地獄深處，受那千秋萬代無窮無盡的永刑。

他此時已是鬼靈之身，不過他生前畢竟是神，天神的靈魂，自然比凡人的靈魂強上百倍，更何況他與生俱來的神力，就是尤爲擅長對付惡鬼的。所以即便是尋常鬼靈練到頂級的功力，也不是他的對手?！?

聽到這裡，衍忱和江勝雪同時明白了過來。他們倆齊齊開口，江勝雪便立即收聲，將話頭讓給了衍忱：“芷凝，你是說，若能請出這位暮淵來，那麼不管紫淵門再祭出什麼鬼靈都無濟於事了？”

蘇芷凝鄭重點頭，目光晶亮：“正是如此！不過暮淵功力如此之高，凡人就算是練穿了《□□天經(jīng)》，也是無力請得動他的，好在同他說上一回話卻也還是能做得到。若能將他勸服，自願來助，則我們大功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