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冰藍慘然一笑,正欲閉目就死,卻看見眼前的金羅赤剎突然被一片幽藍冰光籠住。她倆近在咫尺,她能看見它臉上頓時綻開一片猙獰的恐懼之色,垂死之情竟似不亞於她!
而與此同時,它的額前如同濺開的血跡那般,盛放出一排鮮紅的圖形,便似從地獄中枝枝蔓蔓攀爬而上、終於破土而出的妖異毒花。沐冰藍認不得那圖形表示的是什麼,只覺得像是一種文字,只是自己從未見過而已。
再看那鬼靈一臉被這排文字活活釘死的情態,沐冰藍心裡冒出的第一個詞便是——
咒語!
這是咒語麼?沐冰藍不得而知,但眼前的惡鬼就好似泄盡了血氣的臭皮囊,迅速萎頓下去。它原就醜陋可怖,此時全身迅速皸皺,令人一看之下,全身雞皮疙瘩暴起。
好在不過瞬間功夫,惡靈就消失得一乾二淨,便如從不曾在此出現過一般!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作聲不得。直到這一切結束,才木木然轉到同一個方向去——
在人羣之外,一位白衣婦人臨風而立,衣袂飄飄,似鬼非鬼,似仙非仙,只讓人無法將她看成是凡胎□□。
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在這裡觀戰已經多久,沒有人注意到。也不知是她隱藏太好,還是大家一直都太過專心致志,無暇他顧。
沐冰藍看見是她,心底一鬆,萬分欣喜地叫了一聲“蘇大娘”,出口方覺底氣不足,聲色綿軟。
她有些不明白、又有些不相信地低頭看看自己,胸前不知何時,已經染了一灘血跡。
長這麼大,她從未受過這麼重的傷,心中一害怕,卻又爲此而大覺尷尬,便想要對大家笑一笑,掩飾自己的狼狽。
除了鹿子驍之外,所有人都驚呼一聲。只見沐冰藍血漬狼藉的嘴角邊,虛弱地浮上一朵慘若敗花的微笑,便雙膝一屈,軟倒在地。
眼看沐冰藍就要暈死過去,蕭清絕痛呼出聲,掙扎著就向她撲了過來。一直攔著他的兩名徒兒眼見高人駕臨,危險似乎已然解除,再加上自己對沐冰藍也是掛懷甚切,便不再阻攔蕭清絕,反隨他一同擁了上去。
而蘇蕙玨身形一動,比他們更早到達,及時將沐冰藍攬入懷中。她尚在空中之時,已經一手揮出,衆人只見眼前一花,彷彿有一道橘紅色的光圈在四下裡籠罩了一圈,耳中聽得蘇蕙玨叱道:“姓鹿的小子,賜你一道結界嚐嚐!你只管再發功試試,看還有什麼鬼怪能被你請出來!”
鹿子驍一聽此言,心下大驚,立即發功一試,果然毫無動靜。
蘇蕙玨的這道結界,其實只是對鬼而不對人。它的作用只是使得這方範圍之內,百鬼不敢入侵,故而無論你如何催動馭鬼符訣,都不會得到迴應。
但鹿子驍並不知道這一切原是這麼回事,還以爲蘇蕙玨是使了什麼妖法,廢了他的功夫,當下大急,想要撲過來拼命,卻自知技不如人,若要逞強,輕則自取其辱,重則送了小命,實在不可爲。
制住了鹿子驍,蘇蕙玨再不管他,伸指點了沐冰藍幾個穴道,令她不再嘔血,同時理順氣息。
沐冰藍的傷,不光是被金羅赤剎的劍氣刮到,還有先前鹿子驍那一下排山倒海掀壞陣形的掌力,等如是一面巨大的鐵錘,將她整個人都重重擊了一下。
好在《紫陽天經》所載的武功只是平平,而鹿子驍又尚未練到登峰造極的境地,因而沐冰藍挨的這一下,終究還是外傷重於內創。
所以,經過蘇蕙玨的一番簡單急救,沐冰藍嚶嚀一聲,不曾完全昏死,便又悠悠醒轉過來。
她睜眼看見蘇蕙玨,心下歡喜,方欲開口道謝,眼角餘光卻捕捉到蕭清絕慘無人色的面龐,當下再也顧不得蘇蕙玨,連忙轉過去急問道:“師父,您怎樣了?要不要緊?”
聽見沐冰藍這樣問,蘇蕙玨騰出一隻手來,搭在蕭清絕腕上,然後臉色一沉,兩道清冽如水的目光也霎時凝重下來。
沐冰藍見她如此,心裡一抖,還來不及多想什麼,蕭清絕卻輕輕抽回手腕,對沐冰藍微微笑了,柔聲說道:“藍兒切勿傷心,生死有命,師父這一輩子,該享的福都享過了,該經的事也都經過了,如今年近半百,就算再有什麼遺憾,即便是繼續活下去,恐怕也不能得償,那也就罷了吧!”
蕭清絕本來就還在養傷當中,這一日眼睜睜看著鹿子驍對沐冰藍一而再再而三地追殺不放,他卻既無能、也無力出手相救,氣急攻心,生生在舊傷之上再添新創,自知已經不能再活。他說這些話,原是爲了安慰沐冰藍,不想說到最後,已是滿心滿面的蒼涼悽愴,令人不忍卒睹。
他一生心血都爲了輔佐鹿氏奪得江山,一夕功敗並不曾泯滅他的雄心,這近二十年來的朝夕努力,原本或可換得終局棋勝。
可如今看鹿子驍如此驕橫跋扈、目光短淺,而鹿肇元本也不是虛懷若谷、海納百川之人,父子倆互相影響,一天比一天更爲急功近利,越來越不將他的忠告智計放在心上,所以他已然灰心,知道即便自己活著,也不見得還能令他們尊至九五了。
聽見蕭清絕這番話,衆徒弟都不禁發出低低的啜泣聲來,而沐冰藍哪裡還忍得住,淚水更是滔滔然奔涌而出。
她抱住蕭清絕,再一轉念,又返身抓住蘇蕙玨,哀哀乞求道:“蘇大娘,您、您是活神仙,您是我師父的救命恩人哪!求您再施一把手段,救救我師父、救救他吧!藍兒求您了,藍兒給您磕頭!”
她這樣說著,就要掙扎著起來跪倒。
蘇蕙玨和蕭清絕二人連忙伸手按住她,再對視一眼,蕭清絕老淚縱橫的臉上綻開一片悽然苦笑,而蘇蕙玨清寧淡泊的眉目之間,也有慨嘆之意隱隱浮動。
她撫了撫沐冰藍的額發,黯然道:“藍兒,你師父他……我是沒有辦法了,怕是這世間也再無人救得,真真非得神仙下凡不可,而我卻不是神仙。”
蕭清絕伸出一隻大手來握住沐冰藍的小手。甫一觸到他的掌心,沐冰藍就悚然心驚地發現,他身體裡的熱氣,當真在一絲一絲抽出,再無迴轉的餘地!
蕭清絕已經無力站著,便坐在地上。蘇蕙玨也抱著沐冰藍坐了下來,讓蕭清絕靠在自己肩頭,以便他們師徒二人說話。
蕭清絕抓住最後的一口氣,叮囑沐冰藍道:“藍兒,紫淵門……已經不是你的長待之地了,現下、現下你便……隨你蘇大娘去吧!你可、可記得當日曾……曾答應過師父,一旦師父再也護你不住,你就要分、分毫不可耽擱,投……奔她而去……”
說到這裡,蕭清絕已經有些吃力,而沐冰藍早已泣不成聲,只得竭盡全力地,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她知道師父的話不可不聽,可若是真的答應了,好像就是放棄了師父,好像就是認了命、任師父就此謝世,而這要她於心何忍!
蕭清絕自知時間不多,當下沉下臉來,聲音也變得冷厲:“藍兒聽、聽話!你走,馬上就……跟蘇大娘走!這是爲師臨、臨終遺囑,你若……若不肯依,便是大、逆、不……孝!便是……要師父……死不瞑目!”
沐冰藍被他這些重話嚇住了,連忙一迭聲地答應著:“是是是!藍兒遵命!師父您、您別生藍兒的氣呀!”
蕭清絕見她應允,才大大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欣慰之色來。他轉向蘇蕙玨,請託她道:“你……”彷彿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他猶豫了稍許,才含混地繼續下去:“藍兒就拜託給你了……她、我……我不行了,她若有什麼……想不明白之處,你、你說給她聽……”
蘇蕙玨鄭重點頭答應道:“你放心,我理會得。”
聽見她這樣說,蕭清絕好像卸下了萬斤重擔一般,神色一鬆。
而隨著他這神色一鬆,竟是全身都軟了下來。沐冰藍忽覺方纔緊緊握住自己的那隻大掌脫力垂下,當即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蕭清絕笑意未斂的雙目竟已失了光彩,頓覺乾坤失色,尖叫出聲:“師父!師——父——!”
只聽嘩啦啦一聲,周圍一圈弟子跪倒了一片,齊刷刷一聲“師父”,哭喊之聲凌雲直上。只是仙逝之人固然或許正在昇天而去,這區區一聲挽留,卻是再也拉他不回了。
蘇蕙玨默默地拉開沐冰藍緊緊攥住蕭清絕不放的雙手,將蕭清絕的屍身交到幾個弟子手裡,就抱著沐冰藍站了起來,勸她道:“藍兒,人死不能復生,現下最最緊要的,是了了你師父的遺願,咱們快快離開此地!”
還未聽見沐冰藍答應,倒是鹿子驍的聲音,裂帛一般撕劈進來:“不許帶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