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忱等人一大早起牀, 下人們便趕緊張羅好了早飯,只是誰都沒有胃口,直到此時塵埃落定, 他們才發(fā)覺肚子裡都咕咕咕鬧得歡騰, 這便各自回到臨時支起的營帳內(nèi)過早。
衍忱剛吃了幾口, 就見煥煬掀開帳簾走了進(jìn)來。他往外一瞥, 看見隨侍的太監(jiān)永樂一臉惶恐地跪伏在地, 就知道是煥煬不讓他稟報,連忙放下筷子,起身迎了過去:“父皇!”
煥煬滿面紅光, 走過來讓他攙住自己的手臂,父子倆在桌前對面坐下。早有手腳伶俐的侍從添了一雙碗筷進(jìn)來, 加了一份早點(diǎn), 讓他們倆共食。
煥煬看著衍忱, 眼睛裡滿盈的溫和笑意蕩了出來,渲開一臉。衍忱驚覺他這一時半會兒間就彷彿年輕了十好幾歲, 竟似個情竇初開的晚熟公子,捻著下巴上的鬍鬚,喜氣洋洋地嘆道:“皇兒,虧得有你,才終於讓我找到了靈慧公主啊!”
衍忱忙道:“父皇言重了!父皇的心願也是兒臣的心願, 兒臣不孝, 讓父皇等了這麼久才得以破鏡重圓。”
煥煬擺了擺手:“只要還能找到她, 哪怕爲(wèi)父此生便只剩下一日可活, 也已心滿意足了!皇兒, 爲(wèi)父和靈慧公主方纔當(dāng)著你們的面所說的那些瘋話,句句屬實(shí)——只要能和彼此相守, 什麼江山萬里,功名利祿,都不過是身外之物,無足輕重了!”
衍忱低下頭,語氣裡透出幾分酸澀來:“那是自然。”
煥煬仔細(xì)地看了看他,疼惜地說道:“皇兒,爲(wèi)父糊塗,許多事情以前都想不通也看不開,直到今日才明白過來。皇兒,你傾心於冰藍(lán),十多年前是如此,如今仍舊未變,爲(wèi)父再也看不出還有什麼不能讓你們在一起的了。皇兒,我這就去擬一道聖旨,廢了四大王爺不得與皇室通婚的舊俗,也廢了冰藍(lán)同江行雲(yún)的親事,你若願意,就把她娶進(jìn)宮來吧,立她爲(wèi)後也好,哪怕將其他妃嬪都打入冷宮,只要你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剞k下來,爲(wèi)父絕無異議。”
衍忱猛然擡起頭來,眼睛裡的光芒亮得異樣:“父皇此話當(dāng)真?”
煥煬的回答斬釘截鐵:“君無戲言!”
早飯後,衍忱將煥煬送出帳來。煥煬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回去陪舒靈慧了,而衍忱心下激動難耐,一時也不想再回帳中去,便沿著房舍外的小路散起步來。
這一日藍(lán)天清澈,陽光明媚,玲瓏精巧的房屋旁,觸目皆是高大扶疏的秀木。衍忱的心裡不禁杳杳地浮起了一句溫暖的感嘆:
原來她此生長大的地方,每年春天就是如此秀色半掩地覆在綠葉裡的啊!
山中春遲,此時雖已到了四月,騖靈崖上的許多葉片還是幼嫩的鵝黃。時近正午,豔陽高照,晴光萬里,鮮豔的樹葉把陽光搖曳得瀲灩斑斕,清冽的陽光則把薄薄的樹葉映成了明亮的半透明,像是籠了一面隔住水燦燈光的水晶簾子。
衍忱不讓侍從尾隨,自己向林中緩緩踱去。他注意到有一些樹幹上長著巨大的菌子,伸出手去試著摸一摸,竟是堅硬的,像木質(zhì)多一點(diǎn)。
“呵呵!俞公子好興致啊!”
這是那把衍忱只聽過一次、卻一聞之下便再也無法忘記的聲音。他全身一震,轉(zhuǎn)過身來,看見苜蕤正在他身後負(fù)手而立,滿面含笑。她是什麼時候跟過來的,他竟絲毫不曾察覺。
而更讓他不敢相信的,是她對自己的稱呼——
俞。
他只在當(dāng)初的蘇氏母女和江勝雪面前自稱過姓俞,除他們?nèi)酥猓瑏K無第四人知道。
何況,就算是舒靈慧將此事告訴了自己的師父,那也不過是化名,有誰會在毫無必要的情形之下,偏還使用對方的化名?
除非她知道那不是化名,而是本名!
又及,她方纔對舒靈慧的調(diào)笑中曾提到過,要到天帝面前去搬弄是非——她指的是施行法術(shù)向上天禱告,還是真的能見到天帝?
這位苜蕤,她究竟是什麼人?
衍忱驚愕地看著苜蕤,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苜蕤笑瞇瞇地再上前一步,說出來的下一句話,更讓他難以置信——
“俞公子,你父皇方纔對你說的那些話,你是怎麼想的?”
煥煬和衍忱,一爲(wèi)太上皇,一爲(wèi)當(dāng)今天子,他們父子倆關(guān)起門來說話,哪個敢去偷聽?哪個真有本事偷聽了去,還敢如此公然地不打自招?
衍忱喘了口氣,強(qiáng)自嚥下涌至喉頭的震撼,重作鎮(zhèn)定道:“道長……不,上神在上,我等先前都失禮了!”
苜蕤不以爲(wèi)意地擺了擺手:“這些俗禮,不拘纔好!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如今你父皇已經(jīng)取消了禁令,那麼你要娶她嗎,樂懷?”
苜蕤的這一問讓衍忱再次震動。雖然,她既然知道自己姓俞,當(dāng)然也是知道自己原來就是叫作樂懷的了,可是這個名字,已經(jīng)太多太多太多年,沒有人叫過了……
一注熱流驀然向他的嘴裡傾涌而來,千言萬語都被擁堵在那裡,熱辣辣地燃燒,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苜蕤笑了笑,伸出手指略一掐算:“樂懷,你和西子,到現(xiàn)在已是第三世了吧?”
衍忱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樣的談話讓他激動難耐,直到此刻也仍是難以出言。
苜蕤“嗯”了一聲,似乎陷入了某種追思當(dāng)中,半是自言自語、半是提醒對方記憶地說道:“上一世你撒手人寰之時,曾對西子許諾,要再去想辦法,將她救出這情恨天劫。你身死之後,回到情恨天上,絕食跪地七七四十九日,求天帝給她一次機(jī)會。”
這段簡簡單單的追憶在衍忱的臉上勾出了一片深刻入骨的感慨、茫然與失落:“雖是如此,直到我重來轉(zhuǎn)世,都未曾聽到過天帝的迴應(yīng)……”
苜蕤笑了笑:“天機(jī)不可泄漏,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道理麼?你的祈求,天帝他都已經(jīng)聽到了,這一世讓你們來到這裡,經(jīng)歷了這麼一遭,就是給她的機(jī)會。而你和她的命運(yùn)原是綁在一起,這懲咒也是密不可分的,所以她的這個機(jī)會,也是你們倆共同的機(jī)會。”
衍忱的臉上立時熠熠地放出光彩來:“那……我們可把握住了麼?”
苜蕤微笑頷首:“西子在這一世當(dāng)中,誅除惡靈,降伏厲鬼,不但解了紫淵之禍,免去一場羣鬼作亂爲(wèi)害人間的無妄之災(zāi),還助許多人渡化情劫,她立下的功德,已足可抵消掉自己第一世的孽債了。
前些日子,閻羅還特意上了一趟天庭,請?zhí)斓郦勝p於她,天帝拿過她的命帖一看,似乎最大的獎賞,莫過於解了你二人身上的情咒了。”
說到這裡,她看了看衍忱滿臉喜不自禁的神情,倒把容色肅了肅:“不過,歷來情劫得渡,也是要從下一世起方能盡如人意。如今西子的命運(yùn)已由你父皇完全交在了你的手上,我再問你,你是要把她納入宮中,還是會讓她情歸自由呢?”
這個問題讓衍忱頗爲(wèi)不悅。他臉上立時便現(xiàn)出不服的神色來:“上神,您方纔已說過,她醒來之後,誰也不會認(rèn)得了,那麼她自然也不會記得江勝雪,不是嗎?既如此,我要娶她,有何不可?”
苜蕤閉上眼睛,將剛纔的一句話,原封不動地用一種沉吟的語氣又說了一遍:“歷來情劫得渡,也是要從下一世起方能盡如人意。”
衍忱明白了——從下一世起……也就是說,今生今世,西子——亦即冰藍(lán),仍然不會愛上他。
心裡像是有一浪原本高入雲(yún)天的狂潮,下面的一整片海水卻在忽然之間被一抽而空,那浪潮霎時一落千丈,碎若塵煙。
衍忱只覺得世界忽然灰濛濛的失去了顏色。萬籟無光之中,只聽苜蕤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樂懷,天帝雖已允了你倆情劫可破,最終究竟能不能破,卻還在你二人自己身上。你可還記得西子的情劫是什麼嗎?”
西子的情劫是什麼?他怎會不記得……
衍忱喃喃地將那句已折磨了他兩世的話說了出來:“她生生世世,註定無法獲得真愛,即便曾經(jīng)擦肩,也終將失去。”
苜蕤點(diǎn)點(diǎn)頭:“所以,若她今生終能獲得真愛,她的劫便破了,你的劫,便也隨之而解。”
衍忱看著苜蕤,目光有些發(fā)飄。
彷彿經(jīng)過了一番艱難的思索,他的眼睛裡才重新燃起光彩來:“那……若我今生成全了她,下一世,我們便可在一起了,是不是?”
苜蕤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倆劫破,她便不會再無論如何都無法愛上你,至於她會不會真的愛上你麼——
樂懷,用你們那一時空裡的話來說,被愛並不是一種權(quán)利,你不能向任何人要求它。所以下一世,你倆不過是普通男女,能不能幸福美滿,這全看你們自己了。哦,對了——”
苜蕤擡手敲敲額角,看樣子是險些忘了極其重要的一件事:“你的情劫除了總會愛上西子卻不會爲(wèi)她所愛之外,還在於你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記你倆之間經(jīng)歷過的種種。所以若你倆今生情劫得破,到下一世,你便不會再記得她,不需要再守著這些沉重的回憶了。”
說到這裡,苜蕤背過身去,徐步踱開:“你倆的情劫本是永劫,如今天帝肯給出這樣的條件,已經(jīng)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慈悲了,萬物有道亦有則啊。你倆今後如何,就全在你了。
當(dāng)然,這一世你是皇帝,你若非要她做你的女人,你們倆今生便可團(tuán)聚,只是幸福與否,便惟有自知了。此番何去何從,你自行選擇吧!”
她的步子看起來慢悠悠的,可是倏忽之間,就已經(jīng)不見蹤影,那隱隱含笑的聲音,也漸飄漸遠(yuǎn),說到最後,依稀恍若遊絲一般,教衍忱幾乎疑心是自己從心裡聽到的幻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