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了隱仙谷就是下一個目的地之後,沐冰藍和江勝雪頓時有些急不可耐,當下加快了腳步,緊趕慢趕,果然在半月後的這日黃昏,接近了隱仙谷。
當晚,他倆就在一座廟宇中借宿,次日清晨絕早上路,依著廟中住持的指點,循最近的路直往隱仙谷。
進了通往隱仙谷的山地,周圍的風景果然如同一卷越行越深、漸入佳境的畫軸,一派雄奇峻美逶迤延開。曉靄縈漫之中,已經落盡了葉子的樹木渲開一片緋紅微微的淡灰色,連連綿綿依著遠山四面八方淌開,整個世界便籠在了一個未及醒來的靜謐芬芳的夢裡。
隱仙谷原就是名勝,有明確的道路引向該處,路上也有其他旅客留下的標記,因而並不難辨認。江沐二人一路走去,一個急彎驟轉之後,四周的樹木突然盡皆消失,換成沙地。
這裡的沙是硬沙,深灰的顏色,更接近於戈壁,在大多數地方,都稀疏卻頑強地生長著形貌剛勁的草。
他們倆對望一眼,心內生疑。隱仙谷以寧謐清幽著稱,方纔的樹林倒是十分當得這寧謐清幽四字,然而卻不曾得遇仙蹤。如今眼前空餘蠻荒,難道是走錯了?
兩個人心照不宣,僅一個眼神交換,便已經洞悉了對方目光中的含義正是自己心中所想。沐冰藍長期隱居蓮迦山,幾乎不曾出過遠門,自問旅途中事事不如江勝雪有經驗,故而十分仰賴於他。此時她見倆人疑似迷路,便問他道:“江大哥,你看這……”
江勝雪略一思索,便果斷地答道:“咱們再往前略走片刻,看看是什麼情形,再做打算。”
他既然是這般主意,沐冰藍自然全無異議,點點頭,便跟著他舉步再行。不料倆人剛剛跨出三四步,就看見一道巨大而深邃的峽谷,忽然在眼前豁然展開——
如此龐大的一個奇蹟,僅在方寸之外,就被掩藏得如此不著痕跡!江沐二人同時張圓了嘴,深深地呼出了一口長長的低低的“啊——”這是被震懾得想要放聲疾呼卻又同時倒吸涼氣摒住呼吸的效果。
接下來,兩個人再度一致的動作,就是刷地加快腳步向前奔去,在斷崖前霍然止步,敬畏不已。
僅僅是往峽谷內這驚鴻絕豔的第一瞥,江沐二人的心裡便升起了一個大大的感慨:如此震撼人心的神秘,單單是這一點,就足以成爲隱仙谷被譽爲仙境的原因!
可想而知,這道峽谷在被人發現之前,定然曾經有無數人無數次地在這片山地間同它失之交臂,因爲它的存在實在毫無徵兆,如果無人帶領,又不受天意的垂顧,只要少走上幾步路,你便只能與它擦肩而過。
定睛再向谷內望過去,倆人更是齊齊地再嘆出一句:“果然是堪比仙境!”
這是一道美麗到魅惑的裂口,教人無從分辨,它到底是天界的豁現,還是地獄的引誘!
只見鋪滿眼底的,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層層疊疊明暗相間的巖石曲折交錯地斜垂而下,罅隙間長著俊奇的樹木。極目俯瞰,峽谷縱深幽秘,即便兩個人都運起遠目之功,也只能依稀彷彿看見谷底河流和草地的邊角。目測度之,谷深不下二里,這樣的高度原不算恐怖,只是峽谷並非削直垂落,望下去便更顯得內容豐富,別有洞天。
此時朝陽剛剛躍出山脊。江沐二人所在的這一側居東,便清清楚楚地看見,對面的整匹巖壁都被映成鮮豔純粹的火紅色,而俯身再看,他們這一面則變成白色,兩種勢如水火的色彩彼此輝映,置身其中如陷奇境。
或者,如此奇境,根本就是上仙於揮毫作畫之時,一不留神扯裂了畫紙的地方!
沐冰藍在這震懾心魄的景觀之側,漸漸陶陶然將欲醉去,直到她腳下忽然一痛,低下頭來,發現自己剛剛踢在了一塊凸起的巖石之上。
她猛地一下全身都冒出冷汗來,驀地意識到剛纔自己迷迷糊糊之中,竟然緩緩移步向崖畔走去,並且滿心裡想著的竟是……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留戀這塵世,不再留戀這段生命,定要到這裡來,死也要死在美得這麼驚天動地的地方!
如此醒悟過來,沐冰藍頓時明白自己是被魘住了,再看一旁的江勝雪,也正一臉神往地向前直走過去。
她趕忙一個箭步衝上去,情急中全然忘了兩個人原定的稱呼,大叫一聲“勝雪”,便握緊他的手,連連後退了好幾步。
江勝雪正在一個不屬於這塵世間的漸漸濃厚起來的綺夢裡慢慢沉淪,卻突然聽見掛在自己心頭的那副朝朝暮暮的嗓音,忽然大叫自己的名字。一股巨大的驚駭與狂喜如潮汐般兜頭衝來,他被推得向後仰了一下,便清凌凌地醒轉回來。
低頭一看,自己的手掌正被他的止寧用兩隻小巧秀氣的手同時緊緊握住,知道她定是自知武力不及自己,擔心一隻手拉不住,因而不但兩隻手都用上了,而且還使出了最大的力氣。此時,那兩隻手掌之內冷汗涔涔,手背上一片紅一片白,精巧的骨節形狀柔美地凸現出來,堪堪全是用盡全力的痕跡。
見江勝雪已然清醒過來,沐冰藍心頭一鬆,立時便覺得全身的骨骼都一寸寸癱軟下來。她剛要放開他的手,卻見他眼睛裡柔情潮漲,映在初晨的曉色裡,如同一整個輕暖花開的春天,在自己的肌膚和心尖兒上跌宕起伏。
沐冰藍驚愕地微微啓開了櫻瓣一般鮮嫩的脣。生命都彷彿在這裡戛然而止,心絃上有一道似乎已經幽幽冥冥不知響了多久的低柔的鳴奏,也在漸次上行的一列尾音裡,升入了嫋嫋的寂靜。她看見一片龐大無涯的旖旎繾綣閃耀在江勝雪的瞳仁裡,清亮瀲灩,如同一片漠漠的大水,淹漫了有生以來每一個日出日落間的每一次眨眼呼吸,有一種只屬於豆蔻少年的情思與靈感,從兩個人心中蓬勃地向對方延展,彼此靠近,直至終於接合,從此以後,便是揮劍痛斬,亦不知能否斷絕。
“止寧……”江勝雪柔聲低喚,另一隻手早已經伸過來,將她兩隻手都扣在掌間,牢固不可逃逸,如同天地之相合。
沐冰藍大窘,連忙要把自己的雙手收回來,卻無能爲力。她心慌意亂,只得避開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乞求地說道:“江大哥,你……請你放手……”
江勝雪卻不依了,再開口說話的時候,語氣裡沉沉的是一片薄怒,像是平生第一次嚐到了山珍海味的孩子,從此再不能忍受以往的粗茶淡飯:“你剛纔叫我什麼?”
沐冰藍一怔,頓時想了起來,越發窘得兩腮緋紅。她低頭求懇道:“止寧方纔一時情急,脫口而出,冒犯江大哥了……”
江勝雪竟真的有些急怒攻心起來,忍不住將她雙手狠狠一捏:“你還要叫我江大哥!你剛纔叫我什麼,再叫一遍!”
沐冰藍萬分窘迫,一時之間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江勝雪按捺不住,半是威脅半是哄勸道:“你再叫一遍,我就放開你。”
既然如此,沐冰藍只得硬起頭皮,又叫了一聲“勝雪”,而因爲聲音又低又輕,聽起來柔情舒捲,如同蒼山雨雲。
在江勝雪這邊,只覺得這一聲正正擊在自己的命門之上,這條命就此被打上了印記,生生死死,都是她的,誰也拿不走,便是自己,也再休想要回了!
沐冰藍依照江勝雪的吩咐,又叫了他一聲之後,卻仍不見他有鬆手的意思,心下又覺奇怪又感上當,一時也顧不得害臊,擡起眼來,嗔怪而詢問地望著他。
這一擡眼,便見江勝雪滿臉迷夢般的柔笑,說道:“我改主意了。你得立個誓來,此後都如此叫我,不再叫我江大哥,我才肯放手。”
沐冰藍一窒,剛想責他賴皮,卻又說不出口來——
那樣的話一旦說出,總覺得……好像是女孩家在向情郎撒嬌賣癡一般。
然而與此同時,另一個念頭亦在她心中一閃——
將來,我總歸是要做他的嫂子的,難不成到那時,我也還要叫他江大哥麼?
這第二個念頭一起,沐冰藍只覺得心中一冷,方纔的春意柔光散如霧去。她重新擡起眼來,已經回覆了從容自然的神情,正色說道:“那也沒什麼難的,止寧照辦便是。”
江勝雪見她一個遲疑之間,便彷彿籠上了一層透明的薄膜,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似乎再也無法穿透。他心裡頓時灰灰地沮喪下來,只得放開她的手,悻悻地笑道:“既如此,我們一言爲定吧。”
沐冰藍點點頭,向峽谷的方向轉了轉臉,眼睛卻並未轉過去,肅然問道:“勝雪,你方纔向崖畔走的時候,心裡想著什麼?”
江勝雪迅速回想了一下,答道:“我看見了一些東西……對!我看見了谷底隱隱約約,似有亭臺樓閣,雖是從上往下看,卻只覺它們飄渺如在雲端。”
沐冰藍大奇,催他道:“噢?有這等事?你快指給我看!”
江勝雪點頭應允,倆人轉身再朝向峽谷,卻不敢靠斷崖太近。
江勝雪凝神再看片刻,臉上神情一凜,拉住沐冰藍,伸手指給她看:“你看!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