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殊洞內一如其名,陰氣沉沉,惡寒入骨——此惡寒並非當真溫度極低,而是凡人肉身感官上一種如同芒刺在背的奇詭寒意。四周幾無光線透入,常人若果誤闖入洞,必然變成睜眼瞎,兩眼一抹黑,什麼也不能看見。
但紫淵門人自入門之始便須修習夜間視物之功,此爲基本功,能升入高級班的,要在此間如處白晝,卻也輕而易舉。
正如當年入門時蕭清絕所言,沐冰藍是童女之身,並無足夠陽氣抵禦哪怕是尋常鬼魂的攻擊,因此她是不能親修馭鬼術的。故而迄今爲止,她只修習《紫陽天經》理學及所載武術等,輪至馭鬼術實演,她只是臨場旁觀,遠離試練場,看師兄們演練。而蕭清絕本人或是他所安排的門徒,會隨時守護沐冰藍,不令實演過程中因操作失誤而脫繮的鬼靈傷到她。
而早修既是各班長徒自行安排,授業之師是不會親臨現場的。此時蕭清絕雖然不在,沐冰藍又是第一天加入高級班,卻因爲先前早有交待,她照常站在自己旁觀的位置上,看試練場上自己所處的這一角空門之處,兩位守護師兄已經各就其位,演練可以開始了。
早修當中所習內容,多爲上一節課新授的知識技藝。沐冰藍冷眼靜觀衆人捏訣的手勢,再看他們脣型的蠕動,已知這一日複習的必是金剛縱鬼咒。
此咒所馭之鬼爲初具道法的地煞幽魂,高級班的學員在此課之後,不但要能令地煞幽魂甘爲驅馳,且須配以紫陽武術,令其攻擊之效大增。
沐冰藍一雙黑白分明水亮湛湛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師兄們。按照尋常規矩,長徒既可先行施法以作範例,亦可斷於他人之後再作演練。此番實演,不知道鹿子驍是在她趕到之前便已練過,還是當真不忙著打頭炮,總之順位下來,第一個出到場中的就是二師兄。
只見二師兄雙目緊閉之中,訣已捏老,他突然睜眼,瞳間精光大盛。
下一刻,但聽他聲若洪鐘,喝念出金剛縱鬼咒的八字真言——
“萬靈芻狗,惟我獨尊!”
隨咒而出的,是他緩緩圓轉的一雙大掌,恍若手心託著一個沉重的球體,他須得竭盡全力方能將它慢慢推轉。
他如此運了一會兒功,掌心翻轉朝下,又作勉力壓沉之狀,然後平胸定在虛空當中一個莫須有的平面之上,兩掌奮力向兩邊分開,作出挪移的姿態,像是在努力推開一扇沉重的大門一般。
沐冰藍凝神細看,見二師兄的腦門已有大顆大顆的汗珠沁滲出來。二師兄在門中,理學是習得極好的,因而看他方纔一系列做法,手勢念詞都十分到位,只是因爲武功相對較弱,體力未免不支,故而這延開地門一節,他始終做得有些吃力。
然而,吃力是吃力,他終於還是將地門成功打開了。只聽他再吼一聲:“地煞幽靈,現身來服!”
這一喝底氣十足,縱貫長虹。但聽得大家一陣驚呼,便見一團青幽幽泛著藍光的鬼氣,從他掌下虛門啓開之處,飄飄忽忽冒了出來,漸漸聚集成形,是一具紫發赤目,黃面亂牙的靈體!
沐冰藍冷眼看去,心下已經明白。馭鬼隨人,二師兄所馭此鬼,亦如他自身,武力十分低下。
此時再看二師兄,只見他作勢將靈體定住,便開始催驅體內尚存之力,舞動起他習練最熟的一套武術來。靈體與他身心相連,也正橫衝直撞,張牙舞爪,其形甚是可怖。
然而他們這對人鬼如此窮兇極惡氣勢洶洶當中,沐冰藍卻隱隱覺得不妥。她再定睛向二師兄眉間細看過去,便注意到似有一團濛濛的黑氣在越來越急劇地迴旋圓轉。
與此同時,二師兄雙頰之色已是煞白,鼻尖、眼皮和嘴脣卻猩紅得病態可疑。他全身上下原本就涔涔不絕的冷汗,此時更是傾揮如雨,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四下散開,在他周身揚起了一團迷濛的水霧。
在左近圍觀的師兄弟們也已經注意到了二師兄的不妥。當下,鹿子驍率先出言:“二師弟,再堅持片刻,打完這一套拳,你的這節課就算通過了!”
見大師兄如此說,衆師弟也紛紛附和:“正是!二師兄千萬挺住!”
“二師兄好樣的,萬萬再熬一忽兒!”
……
一片加油鼓勁聲中,卻有一副嬌嫩的女童嗓音,不合時宜地突插而來。大家愕然側首,見是獨立人外的沐冰藍,正焦急地勸阻道:“二師兄,快快停下!你的內力不足,再走一招,必將內傷噴血!”
她話音剛落,二師兄心下一驚,登時猶疑。他自己當然知道自己此時身上難受得如同油煎火烤,連腦中意識也開始漸漸模糊,只礙著師兄弟們以言相激,一時之間騎虎難下,只得下意識地茫然繼續。
他動作如此一緩,剛好剎在上一招之末,新一招剛剛順勢滑上起手,腮幫子突然鼓脹起來,已有一縷血絲從他誓死緊閉的脣角溢了出來。
他當下不敢再逞強,生生收勢,趁著這最後一口殘餘的內力,重新將地煞幽魂沉入地府,關閉地門。
這一番動作完成,他已經搖搖欲墜。身旁幾名師弟見狀連忙快步上前,攙住他退在一旁。衆人看他喉結顫抖著一滑,做了一個艱難的吞嚥動作,臉上頓時紅黑齊消,只餘一片駭人的青白。
他靠著一名師弟的肩膀,扶牆而立,雙目半閉,竟是連眼皮也撐不開了。但他仍奮力轉向沐冰藍的方向,掀了掀眼皮,苦笑道:“謝……小師妹、相救……”
他這一開口,便可看見嘴裡一片凌亂狼藉的汪然殘血,可謂觸目驚心!
不過大家都知道,他剛纔這一下子既然及時收勢,那一口鮮血終是沒有吐出來,回頭將養幾日也就好了。
沐冰藍答禮道:“二師兄言重!”
再看衆人,有的對她欽羨有加,有的則不敢表示,倉皇避開眼去。
眼見此狀,沐冰藍已經明白,這是懾於鹿子驍的淫威了。
果然,她瞥向鹿子驍去,便見他方自掉開目光,眼角一抹怨毒之色,尚不及掩盡。
沐冰藍笑了笑,不去理他,專心再看下一個人的演練。
這一回出列的是三師兄。一看三師兄的捏訣唸咒,沐冰藍便心中瞭然。他同二師兄恰好相反,是空有一身蠻力,理學卻是平平。
只見三師兄如法炮製,啓開地門。沐冰藍細看他雙手定住之時留出的縫隙寬度,忍不住眉頭一顫。
雖同是地煞幽魂,這些靈體卻也各有高下之分,便如這同一班師兄弟之別,功力參差不齊。每個人該當祭出同自己功力相匹配的靈體,否則,弱於自身的靈體會受不住主體的差遣,因負荷過重而慘遭重創;而強於己身的靈體,則會反居其上,噬主欺人。
相形之下,這後一種情況性命攸關,更加險惡。
而要請出不同的靈體,則需施咒人通過手上把式來控制。雙手分開的寬度象徵著打開不同的地門,不同的地門通向的是獨一無二的靈體。因而施咒之人手下必須拿捏得極準,不容半分疏忽。
方纔二師兄請出的靈體,正是同他自身相匹配的一具,奈何他武功太弱,就連完全相合的靈體,也無法操控著堅持到最後。
而如今這三師兄,不知是理學當真差到拿不準分寸,還是急功近利好高騖遠,他請出的這具靈體,藍髮橙目,青臉黃牙,若論強力上,倒是同三師兄自己旗鼓相當,只是此鬼的道行修爲,卻高過了三師兄一階。
依沐冰藍對《紫陽天經》的心得,在所馭之鬼的各項指標並非同自身質素完全契合的時候,應該是這些指標當中最高的一項不能超出自身功力,而非只要自身功力足以駕馭其中某一項即可。
因此,三師兄應當調來的地煞幽靈,該比眼前這一具道行略遜一籌纔是。
這具靈體剛剛在三師兄掌前凝聚成形,兩個聲音便同時發出——
一爲大師兄鹿子驍,他喊的是:“三師弟痛快!”
另一則爲小師妹沐冰藍,她喊的是:“三師兄快快將它送回地府,否則惡靈反噬,你輕則功力盡失,重則屍骨無存!”
這裡的衆位師兄弟,雖然早對沐冰藍的天賦異稟頗有耳聞,畢竟她是新來乍到,本還對她不以爲然。但經過方纔一役,親眼見她救了二師兄,大家心中已經不知不覺對她信任大增,三師兄自然也不例外。
他原本行此險著,就是因爲上節課的初練過程中,蕭清絕嚴禁他請出此鬼,定要他自降一級,課後便被大師兄譏笑,嘲諷他空有一身蠻力,卻只能駕馭低級小鬼。他爲人魯莽好勝,不免頗受刺激,大爲不服,回去一通惡補之後,雖然心中依舊不甚有底,當著大師兄的面,卻仍忍不住要冒險一試。
方纔乍見厲鬼初現,他心中不免虛飄飄發起慌來,卻聽大師兄笑道“三師弟痛快”,當下也不及分辨話中真意,先就有些得意。可同時又聽沐冰藍出聲喝止,更一語道出惡靈反噬的後果,言之鑿鑿,有理有據,心裡頓知這道警示不容忽視,旋爾心神大亂。
眼見得惡靈已在眼前成形,他手忙腳亂,聲音也發起抖來:“小、小師妹,我、我拿它不住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