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安遠(yuǎn)縣，向華南第一刀，豪傑莊莊主歐陽缺下戰(zhàn)帖，一決生死。爾當(dāng)罄盡全力，如若不負(fù)所托，即拆開餘下紫色錦囊。”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要命的字，這裡就是要命的地方。

安遠(yuǎn)只是個小縣，縣城裡並沒有多少居民，小城裡最長的街道也不過一箭的距離。這裡的居民雖然不多，但近二十年來，來往經(jīng)過這裡的三教九流、江湖人士卻是龍蛇混雜，絡(luò)繹不絕。小城裡各式個樣的行當(dāng)也因而柴多竈熱火苗高，相當(dāng)火暴。小城所以繁榮如是，都是因爲(wèi)附近有個豪傑莊，豪傑莊裡有個人人敬佩的好漢--威鎮(zhèn)五省的華南第一刀歐陽缺。

豪傑莊佔(zhàn)地兩百畝，莊院裡屋宇重檐，鴻門巨柱，高樓卓然而立，顯得即豪氣又大方。

莊院的大門兩側(cè)掛著副板書對聯(lián)，乃是當(dāng)今武林公認(rèn)的第一大才子，自稱“鐵筆畫劍青萍客，天涯煮酒白首人”的白頭書生莫不見親筆所書：

神刀意氣鎮(zhèn)八荒，

錯龍興風(fēng)吟九重。

大門的門楣上懸著塊寫有“豪傑莊”三個大字的巨匾，每字皆有車輪般大小，筆意**、雄渾蒼勁。

天光破曉，模糊的晨霧中走出幾個正打著哈欠，手裡拖著竹掃帚，尚未完全清醒的莊丁。他們緩緩地拉開那重厚厚的大門，開始了一天簡單卻無休止的工作。簡單無聊的工作通常都會令人倍感無趣，可是他們今天的運(yùn)氣似乎不錯，直覺告訴他們：今天無論如何都不會像往常那樣無聊、無趣。因爲(wèi)他們剛一腳跨出大門口，就發(fā)現(xiàn)了一件即希奇又好玩的東西：大門前的臺階下居然四四方方地停著一口嶄新的棺材！

棺材並不是什麼希奇的東西，每天都會有人死，每天都會有人用到它，更何況這只是口普通的棺材。可讓人奇怪的是：這裡並沒有死人，就算死了人，誰也不會將棺材擺到人家大門口，這是很不禮貌的行爲(wèi)。敢在豪傑莊不禮貌的人，縱使資格最老、在這裡呆了十八年的老莊丁也絕對沒看見過！你說這希奇不希奇？

棺材也並不好玩，它是死人用的東西，要玩也只能給死人玩。誰也不會閒著無聊，弄口棺材放在自家的大門口，這棺材難道是它自己跑來的？當(dāng)然不是！一定是有人送來的。來這裡送東西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的每年不知道有多少，送的物件也各式各樣：有送寶刀寶劍的；有送寶馬名駒、珍禽異獸的；有送古玩字畫、金銀財(cái)寶的；有的家裡太窮，孩子又太多，來這裡送姑娘、送兒子的；還有騙吃騙喝，光著屁股把自己送來的。但是送口棺材上門，的確還是頭一回。

莊丁們?nèi)嗔巳嗾孕殊烀院难劬Γ@不是幻覺，真真正正的是一口全新的、還沒定釘子的棺材！

棺材的蓋子上面插著把匕首，匕首刃部釘著張紙條，有個早上起牀後多喝了二兩，膽子大點(diǎn)的莊丁在好奇心驅(qū)使下，一步一回頭地踱到棺材邊上，用眼睛瞅了瞅，只見紙條上寫著：

誠惶誠恐，本欲上門造訪，但苦無薄禮登門，故先奉上薄棺一口，寥表寸意。待今日午未之交，本人將親臨貴舍，攪擾尊悠。

落拓之人夏紅葉留書。

晨霧盡收，明空清澈，樹林裡白光似線、鳥語啾啾。鳥兒好像永遠(yuǎn)快樂，它們永遠(yuǎn)不會有煩惱憂愁，縱使有，肚子一飽，回頭便忘了。鳥兒也許永遠(yuǎn)也不知道什麼是棺材，正如它們永遠(yuǎn)也想不到自己會死。人呢？人看到棺材就想到死亡，死亡是什麼？誰又想去知道？不想知道爲(wèi)何還要去想？

棺材前站著三十三個穿著五花八門，配刀槍、掛劍棒，腦中想著“死亡”的江湖好漢。他們中有和尚；有道士；也有犯了案子，躲避官府追蹤的浪子屠客；但更多的是仰慕豪傑莊莊主的俠名，前來投奔的鐵血男兒。不管他們以前是什麼樣的人，現(xiàn)在他們都是豪傑莊的莊客，他們此時正將目光投向兩個身形偉岸、傲氣逼人的年輕人，這兩個年輕人便是豪傑莊的少莊主。其中一個額角寬闊、下巴尖尖、濃眉大眼、長象冷酷的年輕人對另一個較他年長，生得臉圓眼睛圓、體長胳膊長，孔武有力，高大威猛的年輕人道：“大哥，這夏紅葉是何許人也？”

高大威猛的年輕人晃了晃他的老虎頭，道：“不知道，沒聽說過有這號人物。”他是哥哥歐陽虎，問他話的是弟弟歐陽闊，他們的爹就是莊主歐陽缺。

歐陽虎繼而轉(zhuǎn)向他身邊的莊客，問道：“你們可知道這個人？”

衆(zhòng)人皆搖頭。

也不知哪個莊客插上一句：“莊子四周千步一崗，百步一哨，守衛(wèi)嚴(yán)密，這人是如何將棺材運(yùn)到這裡來的？”

衆(zhòng)人立馬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歐陽虎連忙急呼：“快去把葛鬆給我找來！”

葛鬆，年齡三十六七歲，無父無母，自幼被自少林寺收養(yǎng)，二十三歲藝成下山，習(xí)得少林四十九路降龍伏虎鞭，五年前爲(wèi)豪傑莊莊主歐陽缺看中，花重金留於豪傑莊內(nèi)。

葛鬆闖蕩江湖只不過兩年就得了個“降龍鞭”的綽號，雖然沒人見他降過龍，但他的的確確伏過一隻成年的大老虎，並且還將那隻老虎用他的九節(jié)軟鞭卷在背後招搖過市。卷只老虎並不見得有多大能耐，可讓歐陽缺歎服的是：那隻老虎居然還是活的！在他背後張壓舞爪、又吼又叫，葛鬆自己卻像個聾子似的，對幾乎要掀房揭瓦的狂呼惡嘯竟完全充耳不聞！歐陽缺雖然見過老虎，但如此滑稽癟氣的老虎卻絕對是頭一回看到。這樣一條好漢慕他的名而來，他立刻花重金將其留下，並把莊院的守衛(wèi)工作全全交給了葛鬆。

此時的葛鬆，別說卷只活老虎，就是隻死的，他都只能望虎興嘆。如若再遇上老虎，他也只會成爲(wèi)老虎的口糧，因爲(wèi)現(xiàn)在的他正躺在擔(dān)架上，連根手指頭都動彈不了。

“怎麼回事？你怎麼給弄成這個樣子？”歐陽闊問擔(dān)架上的葛鬆。

葛鬆道：“被人給制住了穴道。公子，你看能不能幫我解了。”他被人發(fā)現(xiàn)時，不僅全身無法動彈，連嘴巴也被人用布條綁得死死的，只剩下兩隻灰不溜湫的眼珠子在眼眶裡不停地打著算盤。

歐陽闊道：“你先說說，是誰把你給制住的？那人長的啥樣？”

葛鬆紅臊著臉道：“晚上太黑，我沒看清楚。”衆(zhòng)人看他的眼光，就如同在看當(dāng)年被他卷著的那隻老虎。他雖然是渾身的不自在，但卻半分也動不了，他此時的情況比起當(dāng)年的那隻老虎還要糟糕。歐陽闊也是一臉的失望，嘆道：“你都沒看清楚，就被人給撂倒了？”

“……唉！”葛鬆迂了口氣：“我只看見那人是拿刀的。“

午時盡，正值午未之交。

悶熱無風(fēng)，驕陽似火。

豪傑莊前筆直的石板道上，一乘馬車正一顛一顛、吃力地向莊院的大門緩緩爬行。

黑瘦的老馬；破舊醜陋，油漆班駁，車輪上的觳輞大都已生鏽，連頂蓬都沒有的老車；趕車的人卻並不老，不僅不老，反而很年青。年輕人趕車的姿勢很奇特：他右手抓著馬鞭，左手握刀，右腳晃來晃去，原本應(yīng)該用左手拿住的馬繩卻被掛在左腳上。

年輕人趕車的姿勢雖然笨拙可笑，但在大門口三十多條好漢的眼睛裡卻看不到半點(diǎn)笑意，他們眼睛裡有的只是欽佩、讚賞。如此年青的一個人，他所作的事，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自付沒有這份氣魄！他們都是好漢，好漢只佩服好漢，他們眼裡絕沒有孬種，現(xiàn)在他們的眼睛裡只有這個瘦削、倔強(qiáng)的年輕人。

大門前有道寬闊的臺階，馬車就在離臺階不遠(yuǎn)處停下。

夏紅葉放下馬鞭，下車走向臺階，在那口他自己送來的棺材旁邊住腳。現(xiàn)場一片肅靜，連樹上的棲鳥似乎也察覺到了此時的蕭殺與沉悶，撲凌著，離枝飛的遠(yuǎn)了。

“朋友，這棺材可是你送的？”站在人羣正中間的歐陽虎首先打破了沉悶。

夏紅葉正擡頭看著大門上的牌匾，無論誰來到這裡，第一眼都會被這個牌匾所吸引，江湖中又有幾個人不想成爲(wèi)大豪傑、大英雄？

夏紅葉過了很久纔將頭低下，緩緩道：“是我送來的，還有，我並不是你的朋友。”

歐陽虎想笑，但在衆(zhòng)人面前他必須得忍住。他站在高處，看著處於低處的夏紅葉，就如同在看一隻頂著草帽的猴子：“你沒送錯地方？”

夏紅葉道：“沒有。”

歐陽虎道：“你一定是送錯了，我們這裡並沒有死人，不需要棺材。”

“現(xiàn)在沒有死，以後說不定就會死。”“……”

“刷”“刷”“刷”幾柄閃著白光的刀劍已忍不住出鞘。

無論誰聽到這樣的話，想不發(fā)怒都不行！這年輕人實(shí)在太狂妄過了頭。在場的人都是江湖好漢，他們有憤怒的理由，因爲(wèi)這裡的主人是好漢們敬重的豪傑，誰對這裡的主人不敬，就是看不起他們，好漢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就是被人看不起。頭可斷，血可流，被人看不起的事情絕對不能做，反之誰要是看不起他們，他們就會上去拼命。

歐陽虎的修養(yǎng)再好，此時也忍不住懷裡七抓八撓的像揣了只活碰亂跳兔子。他儘量壓制住自己的怒氣，擠著兩塊腮幫子沉聲道：“你說的沒錯，只要是人，遲早總是要死的，但我家買幾口棺材的錢還是有的。”他又用手指向前面的棺材，道：“還請你將這口棺材從哪弄來的，就送回哪裡去！你的這份厚禮，我家實(shí)在消受不起！”

一陣拖沓整齊的腳步聲響起，二十四名手持單刀，殺氣騰騰的豪傑莊弟子，從門柱後魚貫而出，將大門前的三級臺階圍得水泄不通。冷嗖嗖的刀片在日光下**裸地閃動，夏紅葉全身也跟著耀眼的刀光不停閃動，他的手亦開始動。

夏紅葉從袖口慢慢抽出一張枯黃色的信封，隨手向歐陽虎扔去。歐陽虎伸手接過信封，當(dāng)即輕呼：“挑戰(zhàn)書！”

夏紅葉道：“交給歐陽缺，他若接這帖子，我馬上就將這棺材搬走。”

歐陽虎道：“我爹若是不接呢？”

夏紅葉冷冷道：“那麼這口棺材就剛好用的著，這裡馬上就會死一個人。”

“哈哈……”歐陽虎再也忍不住。他將手中的信封狠狠一捏，殘酷地笑道：“誰馬上會死？”

夏紅葉面無表情，他只是實(shí)話實(shí)說，在他看來，這世界上似乎根本就沒有什麼可笑的事情。可笑的事情似乎只有傻子纔會去做，但真正的傻子就如同天才一樣，他們都是稀有物種，你很難找出了幾來。所以千萬不要輕易將一個人看做傻子，這是種很危險(xiǎn)的舉動，很多愚蠢可笑的事情到了最後往往會變得相當(dāng)可怕。其實(shí)傻子做傻事一點(diǎn)也不可笑，因爲(wèi)他是傻子，做傻事的傻子就和做聰明事的天才一樣，那是理所當(dāng)然的，真正可笑的是：天才忽然做了傻事，愚蠢的人居然聰明瞭一回！

夏紅葉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傻子，但他做的事在歐陽虎看來卻很愚蠢，不僅愚蠢而且很危險(xiǎn)。一個腦瓜子沒毛病的人，做即愚蠢又危險(xiǎn)的事情是不是很可笑？

不止可笑！簡直是可悲！可事實(shí)上，夏紅葉做的事情雖然很危險(xiǎn)，卻一點(diǎn)也不愚蠢，這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所以他一字一句，認(rèn)真回答了歐陽虎提出的問題：“死的有可能是你，有可能是我，也有可能是歐陽缺。”

話說到這裡已經(jīng)沒有談下去的必要，因爲(wèi)夏紅葉已經(jīng)把自己的棺材準(zhǔn)備好，達(dá)不到目的最多一死。在場的好漢沒有人不佩服他的勇氣，好漢們誰不夢想著做一樁轟轟烈烈、令別人對自己刮目相看的大事？誰不想讓自己擁有更多驕傲的資本？可是佩服歸佩服，如果要他們殺死眼前這狂妄的年輕人，他們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

所有人都握緊了手中的兵器，歐陽虎已隨時準(zhǔn)備動手，但他不得不給夏紅葉一個臺階：“把你的棺材擡走吧！你現(xiàn)在後悔還來得及。我爹絕不會接受無名之輩下的戰(zhàn)書！你想找我爹挑戰(zhàn)，得先在江湖中闖出名堂。我爹要是隨隨便便就接下別人的帖子，那他老人家不累死纔怪！”

“走吧小子，你只要再向前一步，就別想活著離開。”

“想找歐陽莊主挑戰(zhàn)，我看你連這大門都進(jìn)不了。”

“年紀(jì)輕輕的玩什麼不好，偏偏要來送死。”

“……。”

夏紅葉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左手，此時能說話的唯有刀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