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邊立著張花幾,花幾上豎著個玉壺春瓶。
瓶空著,歐陽夫人在里面注了些水,又插上了幾朵淡淡的郁金香。
歐陽夫人早就過了花一般的年記,但她那股淡淡的神韻,卻沒有隨著年齡增長而有絲毫的減少。
陽光,鮮花,美酒,令鮮花失色、比酒更加醉人的人,歐陽缺丹田里登起一絲火焰,立即就想過去抱著自己老婆親熱一番。可他知道,歐陽夫人這么做,只不過是為了調和一下現在的氣氛,因為接下來要談論的話題絕不會輕松。
歐陽缺將杯中的酒一口喝干,道:“佩佩,來,我們一起喝。”說著又倒了兩杯,自己一杯,另一杯端到自己老婆跟前。
“謝謝。”歐陽夫人眼波朦朧,笑道:“洪州君子劍讓人給殺了。”她開口的話題雖然與殺人有關,但你若只聽她說話的語氣,絕然不會往死人流血的方面想。她開口時儀態雍容,臉帶輕笑,更像是在問“吃過飯了沒有?”、“睡得好不好?”、“昨晚是輸了還是贏了?”這些稀松平常的事情。
歐陽缺道:“你說的是謝京。”他口中這么說,但無論誰都看得出來,其心思根本不在上面。謝京是死也好、是活也好,僅僅只是他為討好老婆而接的一個話頭。
歐陽夫人凝視著手里的酒杯,道:“你可知殺他的人是誰?”
歐陽缺似乎有點不耐煩,拉著老婆的手,又將自己坐位對面的凳子移過來,道:“來,坐,我們坐下來邊吃邊說。”
酒過半旬,歐陽缺似醉非醉。
歐陽夫人忽然道:“你好像一點也不關心?”
歐陽缺笑了笑,道:“生老病死,本屬平常,是人都是要死的,被人殺也好,自己死也好,又有什么區別。”
歐陽夫人道:“當然有區別,因為殺謝京的那個人,現在正準備要殺你!”
歐陽缺不會不知道“那個人”指的是誰,他勉強集中精神,道:“謝京也算得上是一方豪杰,他怎么殺了謝京?”
歐陽夫人做了個揮刀的手勢,道:“由下而上,一刀砍中脊椎要害,下手干凈利落!”她又嘆了口氣,道:“不過誰也沒有看見他出手,因為他是趁著天黑無人,偷偷摸摸下的手。”
“哦。”歐陽缺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很可能是來尋仇的?”
“哼。”歐陽夫人冷笑道:“若非尋仇,怎么可能殺了人之后,一聲不響的就跑到我們地頭上來。君子劍也算得上是個人物,他要是為名,大可以光明正大的找謝京比試。再說了,他既然有膽量找你決斗,難道還怕謝京不成?”
歐陽缺呵呵一笑,道:“據我所知,謝京并不是什么君子,‘君子劍’這稱號名不符實。找他比試,他多半也不會正兒八經的等到決斗的那一天。”他又吞了一口,接道:“換做是我,只怕也會同這年青人一樣,沒想到他不僅出手干凈利落,做起事來也干凈利落。”
歐陽夫人嗔眼著橫他,道:“看樣子你倒是很欣賞他。”歐陽缺斟上一杯,遞給她,道:“說下去,看他還有沒有什么更令人欣賞的地方。”歐陽夫人將酒杯擱在桌上,臉一沉,道:“我看他之所以偷偷的下手,目的絕非這么簡單。”歐陽缺示意她接著往下說。
歐陽夫人道:“他這么做,一定是不想教人看見他如何出手。”歐陽缺道:“為什么?”歐陽夫人道:“因為他不想被人認出其武功路數,出自何門何派。”
歐陽缺道:“你說的有道理,如果要殺人,最好不要讓別人知道自己的武功底細,免得別人會事先針對自己的武功路數,而有所準備。”
歐陽夫人道:“他若是為名,大可不必如此,因為誰也不能保證每次動手時都不被人看見。這次他卻名目張膽的找你下帖子,顯然已不打算再隱瞞。”她將桌上的酒杯又緊緊摳在手中,眼角立時射出銳利的光線,深沉地道:“顯然,他最終的目標就是你,殺了你之后,武功暴不暴露已經不重要。”
歐陽缺道:“你怎知道不是我殺了他?不管他是為了名也好,為了報復也好,這種方式至少很公平。”
“真的很公平?”歐陽夫人道:“當年你憑借著‘乾坤蕩魔十九式’橫掃黑道,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雖然不知道人家的底細,但人家卻有可能了解你的招數。”
歐陽缺苦笑道:“還提當年那些沉芝麻、爛谷子的事做甚。老實說,我的那些招數,只怕這些年連我自己都忘了。”
歐陽夫人詫異道:“忘了?”歐陽缺道:“武學一道,疏途同歸,再復雜的招式,到了最后,其實也不見得同一般基本套路有什么區別。因為再厲害的武功,也是從基本一步步練起來,武功的最高境界本就是反樸歸真,無招勝有招。”歐陽夫人驚喜道:“你已經達到了這個境界?”
歐陽缺長嘆道:“要達到這種境界談何容易,我只是領悟到了而已。”歐陽夫人道:“可你剛才怎么說將原來的招數忘了?”歐陽缺道:“因為招數只是形式而已,本就不重要。”歐陽夫人問道:“那什么才重要?”歐陽缺道:“自然是自身內在的修為,只有修為達到一定程度,武功才能更上一個臺階。”
“嗯……”歐陽夫人輕微點了點頭,幽幽道:“我好像有點懂了。“歐陽缺道:“可惜虎兒和闊兒他們并不懂。”這才是他最苦惱的事,不真正懂得這個道理,又怎么可能下苦功去提升自己。
“所以,這次你絕不能有半點心慈手軟,一出手便要置那小子于死地。”歐陽夫人仰頭罐了一口壓驚酒,又道:“你若心不夠硬,我可以幫你。”她一想起自己兩個兒子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便對夏紅葉恨得心揪揪、牙癢癢。
歐陽缺心里卻有點感謝夏紅葉,他搖搖頭,道:“我看他不像是來尋仇的。”
歐陽夫人道:“何以見得?”歐陽缺道:“我同他交手時留意過他的神情,看不出有什么強烈的欲念。我也說不上來那是種什么樣的神色,但絕不是那種因報仇,而欲殺我后快……”
“那你說說,他即不為名,也不為尋仇,他找你決斗到底有什么目的?”歐陽夫人打斷了他,忽道:“難道他是為了利?”
歐陽缺道:“所以我不想殺他,他即是為利,說不定可以進行收買。江湖中有此身手的年輕人,當真少之又少,若能為我所用,豈非一大快事。”
歐陽夫人道:“他若是為利,那必是受人指使,你看指使他的人會是誰?”
歐陽缺道:“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誠如你所講,我當年橫掃黑道,得罪的人不在少數,可他們為何還要推我做盟主?”
歐陽夫人道:“他們怕你。”
“他們怕我?”歐陽缺譏誚道:“他們哪里是怕我,他們是怕我加入白道,我要是入了白道,他們的日子當然就不好過。”
歐陽夫人點點頭,道:“所以他們是想將你拉過去,站在他們一邊。但以你的武功,若不做盟主,只怕你也不會答應,可你不是也能加入白道嗎?”
歐陽缺道:“入白道哪有這么簡單,白道門庭哪個不是上百年的基業,他們個個以武林正宗、名門正派自居,在他們眼里我算什么?”
歐陽夫人哼了一聲,反感道:“沒見他們有多大本事,二十年來找你比試的白道高手不下四十個,也不曾見他們贏一場,倒被你殺了不少。”歐陽缺道:“刀劍無眼,死傷在所難免。所以我寧愿入黑道,當黑道的頭頭,不比在白道里受窩囊氣要強得多。”
歐陽夫人擺擺手,道:“你說這些,與眼前又有什么關聯?”
歐陽缺道:“你看這指使他的人,是黑道還是白道?”歐陽夫人道:“我看不出。”歐陽缺道:“我也看不出。”歐陽夫人道:“那還說這些有什么用,你若收買不過來,只管出全力殺了他就是了,至于以后的事我們可以慢慢查。”歐陽缺點點頭,道:“也只好如此。”
忽然,歐陽夫人臉上浮現一股恐慌,她好像想頓時想到了什么,連忙問歐陽缺:“洪州君子劍是黑道還是白道?”歐陽缺道:“謝京練的是武當劍法,武當開派百余年,當然是白道。”歐陽夫人道:“你是黑道,謝京是白道,平時也沒什么來往,他為什么要殺你們兩個?難道……難道是因為十五年前,轟動江湖的南海離情門滅門慘案?”她顯然知道這件事,當年死的人太多,她還記得自己丈夫回來后,內傷發作時的痛苦景象。
歐陽缺看著夫人緊抽的額角,撫慰道:“離情門用的是劍,沒哪個使刀,你別想太多。”歐陽夫人卻無法平靜:“他若用劍肯定很容易被人給看出來,況且用刀卻不一定要使刀法,或許他將劍法演變成了刀法。你剛才不是說‘武學一道,疏途同歸’,劍法變刀法難道沒可能?”
歐陽缺慢慢地為她倒了杯酒,緩緩道:“你說的沒錯,有些絕頂高手的確能將劍法中的精意,用于其他的兵器上面,但你想想這小子才多大年紀?豈能有此悟性?”
歐陽夫人道:“他雖然沒有,但也許傳他武功的人有。再說,你們又沒有找到離情門的劍譜,說不定離情門中有哪個僥幸沒死,得到了這劍譜,又特意將它變成刀法,傳給了這小子。”
歐陽缺道:“離情門武功最高的兩人俱被亂劍殺死,這是我親眼所見,島上其他人估計還沒有這個本事,就算有這本事,也用不著過十五年才找上門來。”他不等夫人開口,又趕緊道:“用這種方法對付那些武功較自己低的人尚可,如遇到同自己相差不多的人,就會束手束腳,威力大打折扣,非智著所為。”
歐陽夫人這才略為放心,道:“他的武功比起你如何?”
歐陽缺道:“論功力,他及不上我。他若真的如你所說,化劍為刀,那當真愚蠢至極。”
歐陽夫人細細啐了一口,黯然道:“當年的事,本是白道惹下的,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你實在不該淌這趟渾水,沒討到什么好不說,身上還落下這傷,真不明白你為什么無端端的就答應下來,那群自命名門正派的正人君子,你理他們作什么。”
歐陽缺一臉無奈,笑道:“我初為黑道盟主之時,白道上一些想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之徒,便趁機將矛頭全指向了我,不厭其煩的找我比試。這些為了名,連命都不要的家伙,我殺他一個,馬上又來一大堆師兄、師弟,甚至連師父、師伯都趕來同我叫板。雖然江湖決斗,生死無怨,不好公開同我翻臉,但照這樣下去,我不得累死?”
歐陽夫人道:“所以你答應了他們,條件是從今以后再不要來煩你?”
“你真聰明。”歐陽點了點頭,道:“白道上的人雖不是什么好腳,但答應過的話還是很作數,從那以后,上門找我決斗的人就廖廖無幾了。”
歐陽夫人道:“名門子弟遍布天下,他們為什么又要找你幫忙?”
歐陽缺輕聲哼道:“他們頭一次到得離情島,雖將人家老巢給搗了,卻損兵折將、傷亡慘重,還讓白楚風兄妹給逃了出來。之后,這幫人又在廣東沿海一帶,鋪天蓋地的搜了一遭,結果一無所獲,你猜他們是怎么想的?”
歐陽夫人眨了眨眼皮,道:“他們一定在想,那兩個人是不是被你給藏起來了?”
“哈哈……”歐陽缺爽朗的笑道:“娘子果然精靈剔透,一點就明啊。”他又接著道:“不錯,但這群混蛋無憑無倨,就只好將我也拉了進來。你說在這種情況下,為免引火燒身,我能不加入他們?”
歐陽夫人道:“他們的確夠狡猾,明知道找人、探消息、搜情報,這些是黑道的強項,卻又找個這樣的借口拉你下水。”
歐陽缺道:“不過這樣也好,這些年我同他們總算相安無事。”
歐陽夫人看著樽中酒,眼光忽有些憂愁,寂然道:“其實你也沒必要去接下這帖子,這家伙既然名不見經傳,咱們隨便使點手段,神不知鬼不覺的送他上路,豈不更省事?”
歐陽缺輕輕拈起酒壺,搖了搖,瓶中已空,只好夾一口菜,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直到口中有了味道,才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我今年幾歲?”
歐陽夫人一愣,隨即答道:“你是丙子年出生,現已又逢甲子,算來你今年虛歲應該四十有八。”
歐陽缺笑道:“四十八算不算太老?”
歐陽夫人道:“哪有,你才大我七年,一點也不老。”
歐陽缺道:“既然不老,我若連個初出茅廬的小子的都應付不了,以后還怎么在江湖上立足!”他神采突變得飛揚,站起來冷笑道:“我雖然做了五省盟主,但想我這個位子的人卻不在少數,他們睜眼、做夢都在等著我變老、變衰。哼!此時有人來找我挑戰當真再好沒有。”
歐陽缺走到窗臺邊,看看外面的日色,又伸了個懶腰,轉身道:“佩佩,這多時間沒有活動活動,連骨頭根子都開始發癢了。”
歐陽夫人知道,丈夫其實是因為黑白兩道都在盯著,不得不挺身應戰。
“豪杰莊”的招牌,給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摘了,有誰不想看看華南第一刀會有什么反應?
歐陽缺雖是身不由己,但他那股奕奕自信的風采,卻著實令人深深著迷。歐陽夫人看著他,秀臉頓時發光,光得發亮,若是有哪個女人以這種表情看著你,那么我告訴你,你這輩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