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可以下腳，可以繼續往任何一個方向走，但卻并不像是一條路。

路是靠人走出來的，走路的人有可能是別人、也有可能是自己。別人走出來的路會給自己留下腳印，別人沒有走過的路，就只能靠自己去將腳印走出來。

這里就算是條路，也是條很少、甚至沒有人經過的路。

路邊的樹蔭遮住了一大片淡淡的月光，青青在樹蔭下，她坐在從船上帶下來的包裹上面，兩手抱著膝蓋，眼光直直地落在夏紅葉臉上，腦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紅葉似有點不習慣被人這樣看著，他忍不住問道：“你在看什么？”青青甜甜地笑了笑，道：“我在看你，我想看看你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夏紅葉道：“哦，我是個什么樣人你看出來沒有？”

青青搖搖頭：“我只看出來一點?！毕募t葉聽她往下說。青青道：“我看得出你這個人很麻煩。”夏紅葉道：“我很麻煩？”青青道：“你殺人的規矩實在太麻煩?！碧苹仡^和黃泉蛟這兩個人今天都想要夏紅葉的命，可夏紅葉卻放過了他們，青青實在想不通。

夏紅葉板起臉，冷冷道：“殺人并不什么好玩的事。”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刀，又道：“我這把刀只殺該殺之人?！?

青青道：“你若是殺錯了人呢？”夏紅葉閉上嘴，緊緊握住刀，他相信這把刀絕不會殺錯人，他相信只要是自己要殺的人就一定有該死的理由。青青并不懂他的規矩，她從來不認為殺人是多么嚴重的事情，所以她又說：“其實就算殺錯人又有什么關系？不管你殺的人是不是該殺，只要你殺過人就會有人來找你報仇，別人來找你報仇你會怎么辦？”

夏紅葉冷冷一笑，道：“誰想要我的命，我就不得不要他的命?！鼻嗲嗟溃骸斑@些人想要你的命只不過為了給親人和朋友報仇，他們難道有錯？他們難道該殺？你殺他們豈不是殺錯人？”夏紅葉看著她，道：“你想說什么？”

青青道：“我只希望你能將規矩改一改，再加上一條。”夏紅葉道：“哪一條？”青青道：“誰想找你的麻煩，你就讓這個人以后再也沒有麻煩。”她又笑著道：“一個人若是自己沒有了麻煩，又怎么可能去找別人的麻煩?！比怂匀ヂ闊﹦e人通常都是因為自己遇到了麻煩，要是事事稱心如意、無憂無慮，誰會吃飽了沒事做去麻煩別人。死人不見得稱心如意，但卻沒有憂慮煩惱，所以一樣用不著去麻煩別人。

夏紅葉沉默著，許久才道：“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有很多麻煩，你跟著我很可能以后再也沒有麻煩?！鼻嗲嗟溃骸澳愕囊馑际亲屛易撸俊毕募t葉沒有說話。

青青又道：“你肯就這么讓我走？”夏紅葉還是沒有說話，他知道青青絕不會走的，就算拿鞭子來抽她，她也不會走。她彎起眼睛，翹著嘴巴道：“我不過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你又何必當真，你趕我走，我也不會走的，因為我的麻煩也不少，我倆在一起至少誰也不會吃虧。”她說著又笑了，笑得像只小狐貍，一只即將要大發橫財的小狐貍。

夏紅葉也仿佛在看一只狐貍，他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道：“你就這么坐著？”青青有些疑惑地道：“我這樣坐著難道有什么不對？”夏紅葉道：“你坐著的是尊佛像。”

青青道：“放心好了，佛像裝在盒子里，盒子是梨木做的，結實得很，再說我這么瘦能用有幾斤重，壞不了?！毕募t葉顯然說得還不夠明白，他又道：“但它至少是一尊佛像，佛像本應該是被供奉在神龕之上，現在就算要拿它賣錢，你也不能將它坐下屁股底下?！?

青青的屁股仍舊安安穩穩坐著，她從不信什么神佛，甚至恨天恨地，這世界若真的有什么神佛，那她的命運為何如此不幸？這些神靈難道全瞎了眼睛？為什么她連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都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從小就要受別人的欺辱？難道真是自己前世造了孽，今世該得到這種報應？

她咬著牙，冷笑道：“想不到你也信這個。”夏紅葉看出她臉上的痛苦，她的想法也許很偏激，但她的確該恨的。青青恨聲道：“因為這尊佛像天南鏢局諾大產業一天之間化作流水，幾十年經營成鳥獸散；因為這尊佛像，你上了鐵船幫的船，害得他們發生內斗，死了這么多人，整個分舵被燒得干干凈凈；眼下你要將它賣出，還不知有多少人會來搶，你若不想它被人搶走，免不了又要去殺人?！?

“你想一想，這尊佛像給人間帶來的是什么？它一身血腥，哪里有半點善良與慈悲，憑什么配被人高高供奉起來！”青青激動著喘著氣，這短短幾句話仿佛已用盡了她所有的力量，然后她就平靜下來，平靜地看著夏紅葉，她的態度很明白，無論夏紅葉怎么說，她都鐵定要跟這尊佛像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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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紅葉卻淡淡地笑了笑，眼光變得有些溫和，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微微笑道：“只憑一點，只憑一點它就配被別人供奉?！鼻嗲嘣詾橄募t葉笑起來的樣子應該也像一塊冰，一塊又冷又硬的冰。

可是她錯了，夏紅葉此時的笑容足以溶化冰雪，她從沒想到一個人笑起來居然會這么好看，她也從沒見過如此溫和的笑容，她發現自己心在跳，她生怕被夏紅葉看出來，連忙開口掩飾道：“你倒說說，它憑什么能受人供奉？”夏紅葉道：“就憑你坐在它上面時能想到善良與慈悲?！?

青青道：“可是……”夏紅葉打斷了她：“可是為什么它會給這么多人帶來不幸？”青青點點頭，夏紅葉嘆道：“那也許只不過是因為這些人在拿著它的時候，心中沒有善良與慈悲，他們心中有鬼?！鼻嗲喑了计?，站起來又問：“你是說它只保佑那些善良的好人？”

夏紅葉伸出手，拂了拂青青的頭發，他突然感覺很欣慰，為她能知道善良感到欣慰。

夏紅葉道：“一個人心中若沒有善良與慈悲，就算他天天在佛前燒香，佛也不會保佑他，因為他拜的并不是佛，而是他心中的鬼?！?

青青眼睛里發著光，這些話以前從沒有人對她說過，從沒有人告訴過她什么是善、什么是惡，這一刻她只覺得自己心中無比溫暖，從記事以來就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但轉念一想，她忽然很緊張地道：“我們想拿這尊佛來賣銀子算不算是心里有鬼？我們會不會也……”她不敢再說下去，在佛和銀子兩者間選一，她會毫不憂郁地選擇銀子。

夏紅葉道：“銀子上有沒有鬼？”青青不懂，她在聽，夏紅葉接著道：“銀子并沒有鬼，有鬼的是人，銀子到了好人手中，好人就會用它去做很多好事，可若到了壞人手中，這銀子便成了殺人的利器，所以只要心中無鬼，用佛去換銀子又有什么不可以？”

青青突然笑道：“我懂了，你想用這筆銀子去做好事對不對？”

夏紅葉笑了笑，他壓根就沒想過要這筆銀子，他的目的并不是這筆錢，可要是這筆錢真的到了他手上，他最想做的還是去接濟那些同自己一樣的孤兒，這當然算是好事。

青青又將包裹抱入懷中，樣子很貪心地道：“我可不像你，我是個女人，女人都是很小氣的，況且我才分三成，你要做好事拿你自己那一份出來做，千萬別算上我。”她說完已繞到夏紅葉正面，還像剛才那樣盯著他。

夏紅葉又忍不住問：“你這次又在看什么？”青青道：“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夏紅葉道：“我是個麻煩很多的人，而且現在就有麻煩?！?

青青道：“哦，是什么麻煩？”夏紅葉道：“我現在的麻煩就是你。”青青奇道：“我？我能有什么麻煩？”

夏紅葉道：“這里有沒有客棧？”青青搖了搖頭。夏紅葉道：“這里有沒有人家？”青青道：“連個人都沒有，哪里會有人家。”夏紅葉道：“這里有沒有馬？”青青再次搖頭。夏紅葉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青青道：“這地方是你抱我來的，我怎么會知道？”

夏紅葉道：“那你打算怎么離開這里，離開這里之后知不知道往該哪里去？”青青看著他道：“我，怎么是我，我們不是一起的嗎？”夏紅葉道：“就因為我們是一起的，所以現在我才有麻煩，要是只有我一個人，隨便想到哪里去都可以?！?

青青上前抓住他的袖子，道：“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你別想丟下我。”夏紅葉道：“我現在想趕到天南鏢局，你是不是跟著我去?！鼻嗲嗟溃骸澳憔退愕教毂辩S局我也跟著你?！?

夏紅葉道：“天南鏢局離這里有多遠你知不知道？”青青想了想，道：“我們若有一匹馬，日夜不停的趕路，應該在明天太陽落山之前就可以趕到?！毕募t葉道：“可是我們沒有馬?！?

青青道：“沒有馬可以去買?！毕募t葉道：“這里哪來的馬賣？”青青道：“這里沒有，別的地方總會有的?！?

夏紅葉道：“我們怎么到別的地方去，用兩條腿走去？”

青青道：“你輕功這么好，干嘛要走，飛去不是更好？”夏紅葉道：“我施展輕功你能不能跟得上？”青青道：“我……我的輕功哪里能比得上你。”

夏紅葉道：“那看來只能用兩條腿來走了?！鼻嗲嗟溃骸白?，那要走到什么時候？”夏紅葉淡淡地道：“慢慢走遲早會走到?！?

青青這時捏了捏自己的衣襟，很羞澀地道：“我有個主意?！毕募t葉看著她，等她往下說。青青頭低著，小聲道：“還像剛才一樣，我吃點虧，讓你抱著……我又不是個大胖子，能費你多少力氣？”

夏紅葉仿佛在考慮，又仿佛沒聽見，青青忽然豎起一個手指，聲音比剛才更?。骸澳氵€不滿意？那我再吃點虧，事成之后多分你一百兩，就當是你抱我的辛勞費，這總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