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午後的天空陽光熾熱,陽光下的道路也彷彿被照得如同白練一般,白得生花、白得奪目。
青青的臉也很白,白得有點糟糕,已有細汗從額頭滲出來,身體也在跟著輕微顫抖,誰都看得出她正在做惡夢,她的睡姿越來越不好。
夏紅葉只好動手幫她將姿態矯正,希望她的惡夢快些過去,希望她能睡得塌實一些。
但她的惡夢是不是真的能過去?她豈非本來就一直活在惡夢中?她和夏紅葉一樣,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沒有父母的孩子,他們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
這種人生夏紅葉比任何人都清楚,寒冷、飢惡,肚子永遠是空的,冬天好像永遠也到不了頭。
他已記不清有多少霜凍冰寒的夜晚自己同野狗擠在一起、縮在一起,單薄的衣物也不知是哪裡揀來的,只比沒有衣服要稍微好一點,世上若沒有狗這種動物,他的生命早已經永久停留在了冬天。
死亡時時刻刻圍繞著他,可他那時還太小,根本就不知道死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只知道要活,活下去,無論多麼餓、多麼冷他都要咬緊牙關活下去。
只要還剩一口氣,他就會拖著疲憊的雙腿,爲了那一點少得可憐的食物走上很長一段路。運氣好的時候,他會在閃著波光的蘆葦叢邊找到一顆白生生野鴨留下來的蛋,這種時刻野鴨蛋帶來的幸福無以言表。
直到現在,那種幸福的感覺他仍舊記憶猶新,野鴨蛋在他的眼中遠比白玉珍珠要可愛得多。
青青的過去會是什麼樣子?是不是也充滿了淒涼與無助?
夏紅葉一手托住她的頭,另一隻手握住她抱自己腰的那條手臂,欲慢慢將她整個人放平。他的動作很輕,每當看見孤兒的時候,他心裡總是會升起一股特別的溫暖,總是會給他們留下點什麼。
他雖然無法從根本上幫助這些孩子,卻希望他們冰雪般的人生能變得溫暖一些。
就在這時,青青忽然從夢裡醒了過來,她一醒來就發現一雙眼睛正在看著自己,她的臉不覺紅了紅,眼珠子在眼眶裡打了個轉,身子一掙,已規規矩矩回到夏紅葉對面坐好。
她有些靦腆地道:“我剛纔是不是睡了很長時間?”
夏紅葉道:“不長,剛剛一個時辰,你若是沒睡好,還可以再睡一會兒。”
青青眨了眨眼,饒有興致地瞄著他,道:“你這人看起來雖然冷冰冰的像塊石頭,其實心裡還算有點熱乎,我剛纔沒礙著你吧?”
夏紅葉沒有說話,卻從隨身的包裹中拿出一塊牛肚子餅,遞給她,堵住了她的嘴。他一向不是一個喜歡說太多話的人,即不喜歡對別人說太多,也不喜歡別人對自己說太多。
青青看著手中的牛肚子餅,嘟著嘴巴,樣子似乎很不高興。
夏紅葉沒有朝她看,他又從包裹裡拿出另一塊牛肚子餅遞給了在車頭趕車的車伕。然後眼睛一閉,好像所有的一切對他來說已經是多餘,已經完全引不起他的興趣。
牛肚子餅被青青撕成兩半,她將較大的一半交還過去道:“我又不是豬,如何能吃得下這麼多,再說這東西又冷又硬,我牙齒不太好?!?
夏紅葉閉著眼淡淡道:“你最好還是多吃一點,人不能不吃東西?!鼻嗲嗟溃骸澳阋彩侨耍阍觞N不吃?”夏紅葉忽然睜開眼睛,接過她手中的半張餅,他吃得並不快,卻彷彿只吃了三口,三口之後,這半張餅就已進了他的肚子。
青青眼睛睜得賊亮,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神情,夏紅葉吃東西的樣子著實有些出乎她意料。
她只好勉強幹笑一聲,一邊將自己的半張餅往嘴裡送、一邊將夏紅葉上下左右來回不停地打量,彷彿夏紅葉突然變成了一隻怪物,一隻非常有趣的怪物。
夏紅葉當然不會變成怪物,他只不過明白一件事,你若想勸別人吃東西,最好的法子就是當著這個人的面迅速將東西吃光。不僅吃東西如此,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己所不欲,莫施於人”本就是個非常古老的道理。
拉車的馬並不是什麼好馬,趕了大半天的路,現在漸漸慢了下來。
遠處漸漸傳來江潮波濤之聲,馬車行不多時,便已到了兩條江河的交匯之處。這裡有個小小的碼頭,碼頭邊是個小小的市集,市集雖小,人卻很多,青青和夏紅葉就在這裡下了車。
日偏影長,江風裡飄揚著空曠悠遠的古寺霜鍾,這徐徐的鐘聲已不知響了多少年。跑船客和漁人們甚至相信只要這鐘聲不停,天上的神靈就會一直庇佑他們,庇佑他們的船每天都能平安回到岸上,就算是膽子最大的人,對這一點也從來不敢懷疑。
所以他們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在這鐘聲結束之前,馬上從江面上離開。
鐘聲纔剛剛響過,岸邊便已斷斷續續停泊了不少船隻。
跑船客得在日落之前找個地方落腳,運氣好、收穫不錯的漁人也樂得留下來買幾碗酒喝,勞碌一天,能停下來喝碗酒,對自己疲勞的身體也算是一種補償。
只有在碼頭賣體力的扛夫還在流汗,扛著一包包貨物往返於大船與大車之間。
在這裡一天到晚不用流汗的也許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金老三。金老三當然不會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除了他自己,如今恐怕已沒有別的人知道。大家當著他的面都會叫他一聲三哥,被地裡卻都喊他三狗子。
這倒不是因爲他長得像狗,也不是因爲他有一隻和狗一樣靈的鼻子,人的鼻子就算再靈也不可能同狗相比。之所以這麼叫他,並不是他具有狗的優點,恰恰相反,是因爲他有著同狗一樣要命的缺點。
他喜歡聞臭氣,尤其是銅臭。
只要是在他地盤與水打交道的人,若不給他聞一聞銅臭,他就會將那個人搞臭,從頭臭到腳,凡是被他搞臭的人,想要洗清只能往江裡跳。雖然他是老三,可老大跟老二死得早,老大和老二死了,他老三當然最大,在這裡誰都得聽他的,他要搞臭一個人沒有誰敢站出來反對。
不僅銅臭,酒肉臭也是他的最愛,你看見他十次,最少會有五次他手裡正拿著酒杯,面前擺著一大盤一大盤的肉。
喝酒吃肉人人都喜歡,肉吃多了,身體難免會發胖,他卻瘦得像竹竿一樣,頭頂甚至都沒有幾跟頭髮,這種人吃肉實在有點浪費。他喝酒絕不會比吃肉少,可好像從沒有人見他醉過,因爲他喜歡喝酒,卻怕喝醉。他害怕自己喝醉之後,醒來時已被人裝在麻袋裡,肚子被塞進石塊,沉到了江底下。老大、老二就是這麼死的,他雖然沒打算自己能活到頭髮全白,但也不希望稀裡糊塗的就這麼消失了。
日幕西山,江風爽面,金老三又拿起了酒杯。
近年來他都是一個人獨飲,他本不是一個喜歡清靜的人,只可惜能陪他喝酒的人這些年來死得死、跑得跑,竟一個也沒剩下,他只好提著酒壺自己來灌自己。
小酌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喜歡小酌的人通常都是爲了喝酒而喝酒,用不著去理會那些酒桌之上一套一套的規矩,用不著非得去灌個不醒人事才罷手方休。
最後一聲鐘響落下,江面上已看不見一艘行舟,金老三將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喊到跟前,交託吩咐幾句之後,便上了他那輛舒適寬敞的馬車,只有車,沒有馬。
碼頭上的條件並不好,房子蓋的皆非常簡陋。江面上時常會漲潮颳大風,好的房子蓋在這裡,註定是蓋不長的。所以馬車是個非常好的選擇,大風一來,便可避之夭夭,大風一過,車輪滾上幾滾,所有的問題又立刻得到解決。
今天是個好天氣,車可以停下,馬可以休息,人也可以睡個好覺。
金老三放下酒壺,脫去鞋襪,人躺下,手腳展開,已準備在車上睡覺。他的日常生活沒有什麼規律可言,有時很早便會睡下,有時卻連著幾天都不肯把兩隻腳橫起來躺一躺,對於一個喜歡喝酒的人來說,有規律的生活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他現在忽然想安安逸逸地睡上一覺,他睡覺的時候最煩有人打攪,誰要是在這個時候打攪了他,那這個人自己連同其祖宗十八代必然要遭殃。
當然了,凡事都有例外的時候,這次就個例外。
金老三的身子板剛躺下,後背還沒攤直,就聽見外面有人在叫他,叫他的人並沒有喊他三哥,居然在喊他小三子。
他一聽這稱呼,整個人竟似乎頓時年輕了十歲,屁股上一使勁,立刻猴子般從車廂裡一跟頭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