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盡頭的巷子旁邊有盞孤燈搖曳,燈光黃而暈,暈得發昏。昏黃的燈光下是個小小的面攤,煮面的鍋里正騰騰地冒著熱氣,熱氣中的小的面攤仿佛被籠上了一層模糊的光霧。
夏紅葉正朝這片昏黃的光霧走來,剛才發生的事消耗了他不少體力,看到這小小的面攤,他就想到了食物,想到食物他才發現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就已經空了。
“來一碗面。”夏紅葉在離油燈最遠,光線最弱的桌子旁坐下。他雖然不喜歡黑暗,可是他卻不愿坐在光線好的地方,因為他如果坐在那里,別人就會坐在黑暗的地方。上天總是不會讓每個人都生活在光明里。
“客官稍等,馬上就好。”小面攤的老板心情好像不錯,夏紅葉是這里唯一的客人,他只用對夏紅葉一個人服務。面攤老板是個中年人,他即是老板又是伙計。夏紅葉看著這個中年人,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消瘦的臉上長著一臉的腮幫子胡,使得那張原本就不大的臉,面積更顯小了。肚子上的圍裙滿是黑黑的油污,在暗淡的光暈里讓人辨不清它原來的顏色。他的人就像這小面攤一樣,即粗陋又臟亂。
這人雖然是個粗人,但面煮得卻很過細,他煮面的手法純熟,所以雖然過細卻并不顯慢。一個人別的事情可以做的不好,但是賴以生存的活計一定要認認真真做好。
“面好了。”面攤老板將面端上夏紅葉的桌子,笑著道:“這碗算是我請。”
“你請我?”夏紅葉顯得很奇怪。
面攤老板看著夏紅葉干笑道:“呵呵,今晚是我最后一次擺攤,沒想到生意竟清淡的緊,客官是今天的第一個客人,說不定也是唯一一個,我懶得收錢了。”說完,他又盛了兩碗酒坐在夏紅葉邊上,一碗放在夏紅葉面前,一碗自己喝了起來:“我只能請這么多了,再多就請不起了。”
夏紅葉道:“你還賣些什么?我不喝酒。”
面攤老板道:“店小物薄,只有些牛肉、牛肚子、豬蹄、豬腰子和些下酒的花生、干豆腐。”“嗯……”夏紅葉點點頭:“我全要了。”
“公子真闊氣,可惜你不飲酒,不然……”他的臉已被劣酒摧得通紅:“不過是些粗裂的酒水,不飲也罷……”
“誰說不喝!阿財,一碗豬腰子面,一疊鹵牛肉,再來斤酒,快。”聲音從黑暗里傳來,清晰但卻尖銳,帶著股濃濃的江浙口音,一個瘦小的老頭從黑暗里走出來,在中間光線最好的那張桌子前坐了下來。
面攤老板有些無奈,道:“老高,是你呀,你來遲了一步,除了面條和酒,其他的全被這位公子要了。”
小老頭罵道:“你小子,就不給我留點?干脆算我一個,我過來和你一起坐。”
這老頭正是謝京的帳房先生,他見面攤老板正坐在夏紅葉旁邊喝酒,便也湊了過去。
三杯下肚,兩個喝酒的人話就多了起來,小老頭將臉轉向夏紅葉,問道:“小哥,今天你請客?阿財這家伙平時哪里舍得喝酒。”
夏紅葉道:“不是我請,是他。”他的聲音并未因此時的氣氛而有溫度。
小老頭道:“阿財,你今天吃錯藥了吧,我在你這里算是老客了,你都沒請過我。”
面攤老板道:“今天你的酒錢我請,明天就不干了。”
小老頭問道:“不干什么?”
“再不擺這夜攤了,來……來……喝。”面攤老板猛灌了一口。
小老頭又問:“怎么突然不想干了?”
“因為我想通了,這些年我算白活了。”面攤老板竟然哭了起來:“我也要活得像個正常人一樣,我也要找個老婆,當初從鄉下出來不就是為了攢點錢,討個媳婦。”
小老頭問:“你現在有錢了?”
“我擺了十五年的夜攤,錢當然攢了一些,可是這又能怎么樣?”他一口一口的罐著黃湯,大吐苦水:“我今天總算想通了,賺錢和娶老婆根本是兩碼事。誰說找媳婦就一定要攢很多錢!”
夏紅葉和小老頭看著面攤老板,夏紅葉并不了解這種感受,他雖然也在一個地方魔鬼般的呆了近十五年,但是他心里并沒有想太多。小老頭卻透露出了同情,他知道這小面攤老板的痛苦。
“我就像個鬼一樣,十五年,我在這黑夜里做了十五年的鬼!哈哈……”面攤老板顯得非常激動,他看著夏紅葉他們,他沒有朋友,有人肯聽他壓抑多年的心聲,對他來說已是莫大的安慰。
夜更深,已近四更,四更正是面攤老板做生意的黃金時間,他現在精神礫礫,絲毫不見疲態。
他面向夏紅葉道:“你真是個特別的人。”
夏紅葉無語,他看著面攤老板,等他說下去。
“我在這里擺了這么久的夜攤,幾乎什么樣的人都見過。凡是晚上出來的人,大多數都會有心事。有心情好的,興奮的連喝幾大碗;有不高興的,他們板著張臉,就像別人欠他錢似的;有的人就如同漏水的夜壺,滿嘴的不干凈;還有些人就像被扔進鍋里煮過一樣,比面條還軟。我就是沒見過像公子你這樣的人。”他今天喝了不少,話也變得多了起來。
夏紅葉問道:“哦,那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面攤老板道:“你是什么樣的人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是個好人。”
夏紅葉的臉上露出消譏之色,他從來沒想過別人會說他是好人。
小老頭似乎也來了興趣,他問面攤老板:“那你看我是不是好人。”
“你也是好人,你經常來我這兒,而且從來不賒帳。”面攤老板道:“對我來說你是這世上最好的人了。”
“哈哈,以前我怎么沒看出來,你小子還真他媽有點意思。”小老頭攆著他的山羊胡子,兩眼橫著這小老板,低聲問道:“君子劍謝京,他是不是好人?”
“你說的是你家老爺。”面攤老板顯得有點驚訝,“謝京”這兩個字在這地方就象征著一股勢力,這股勢力已經滲透到這里的各個角落。面攤老板借著酒勁,壯著膽子說道:“像謝京這樣的人,只怕早就忘了‘好人’兩個字怎么寫了!”
面攤老板敘述著他多年的辛酸,這中年漢子的酒越喝越多,說起話來卻越來越清楚。夏紅葉對他的那些故事不感興趣,他忽然覺得震驚,他震驚的是他自己,他是不是將永遠的活在黑暗里,是不是會做一輩子不見陽光的鬼!
燭臺上的燭炬已成灰,謝京坐在書房的燭臺后面,一夜沒睡,他僅僅只是坐著,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他將所有的歡樂都推在了門外,等他想找回時,卻發現門已經被鎖死。有時他想逃,可是又舍不得關在門里的權力和地位。權力與地位就是他的生命,不到他生命終結的那一刻,他絕不會放棄。但快樂是可以放棄的,他不想讓快樂成為自己生命的羈絆。
謝京披上了一件灰色的大氅,拿著配劍從書房里走出來,來到外面的走廊上。又是一天來臨,天邊已泛起淡淡的青光。謝京走在走廊上,清晨的晨霧浸濕了他的臉和頭發,他的眼睛也被洗得發亮,冷冷的晨風將他的睡意一掃而空。
兩口漆黑的棺材還放在原來的院子里,那個沒有死的武師正坐在地上,背靠著其中一口棺材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悶酒。他看起來即頹唐又沮喪,他想抱起酒壇子猛灌,大醉一場,喝個不省人事。可是他不能,他不想和棺材里的人一樣,不明不白的就躺進去,所以他不能醉,只能一口一口地慢慢喝。
他清醒的看見謝京正朝自己這邊走過來,于是便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你喝多了。”謝京對這個武師道:“辛苦你了。”
武師道:“收了老爺的錢,這是我應該做的。”
“嗯……你先回去休息。”謝京拍拍武師的肩膀,道:“下午你到帳房把銀子領了,回家吧。”
武師連忙拜謝,謝京的舉動顯然令他驚喜不已,剛才的沮喪立刻就飛到了九宵云外,連步伐也變得輕快了不少,如果不是謝京還站在那里沒走,他幾乎就要跑起來。可惜他永遠也跑不起來了,因為他看見半截劍鋒突出在他自己胸前,他明白自己被釘在了謝京的長劍上,他知道自己馬上就會死。冰冷的劍鋒泛著陰森的寒光,可是他感覺到的并不是寒冷,也不是痛苦與憤怒,而是疑惑。他想不通,他也不必再想,死人什么也不會想,謝京的長劍從他背脊抽出后,他就成了個死人。
謝京看著長劍上的鮮血,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他慢慢將長劍上的血跡在死人衣服上擦干凈,接著還劍入鞘,轉身離開。邊走邊自言自語地低吟:“何不歸,何不歸去,休息去吧,回家去吧,愿爾莫惜生,助我深水獵蛟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