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已醉得像條不認識魚的貓,她恍恍惚惚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子,仿佛腦袋太昏,非得拍上一拍,才能將自己變得清醒一些。
夏紅葉不能上去潑她一盆涼水,或給她幾個耳光,他只好等,此刻他好象比任何人都能等,比任何人都有耐心。
女人的腦袋越來越重,身軀似乎已承載不了,她連忙將肘放在矮幾上,用手心托住自己的香腮,確定腦袋不會掉下來之后,突然沖夏紅葉笑了笑。
她的笑仿佛也已經醉得不行,又醉又消魂,簡直可以將男人的骨頭化去,夏紅葉感覺自己的骨頭在慢慢變軟,這種感覺他做夢都沒經歷過。
女人另一只手還拿著酒觥,觥里沒有酒,她將觥口朝下倒了倒,嘴里輕輕道:“公子一定是醉了。”夏紅葉非常冷靜地道:“我沒醉。”女人凝視著手里的酒觥,幽幽道:“既然沒醉,為什么要說醉話?”
夏紅葉道:“我說的不是醉話。”女人的目光在酒觥上停留了很久,久久才道:“這么說,你是真的打算去摘云了。”夏紅葉沒有開口,沒有出聲。
女人道:“云在天上,你就不怕從天上掉下來摔死?”夏紅葉道:“天上掉下來是死,地上被人殺也是死,天上、地上又有什么區別。”他不等女人開口,又接著問:“云若摘下來,你們是不是就能告訴我十五年前的那個人是誰?”這回輪到女人沉默,她放下酒杯,收起醉意,淡淡笑了笑:“你能摘下一片云來,就算是我們自己人,無論你想知道什么,我們都會告訴你。”
女人說到這里便突然閉上嘴。
陽光透過蓬布,照在女人臉上,令她臉上泛起一種冷艷高貴的光澤,就像照在冰山上一樣,冰山絕頂高入云霄,高得讓人無法仰視。
夏紅葉分不清這女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他沒時間、也沒條件去研究女人,但現在卻已決定將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五朵白云摘下來一朵。
云高高地飄在上面,并非一伸手就能抓得下來,他雖然一伸手就可以將面前的女人抓過來,可難道真的要這樣做不可?
這樣做和禽獸有什么區別?
可不這樣做又該怎么做?現在難道要他像君子一樣去追求某個女人?
他緊緊咬住牙齒,喉嚨發干,胸口起伏,兩只充了血的眼睛死死盯著女人粉嫩的脖子,就像一只餓狼即將撲向小羊的咽喉,他現在得逼著自己變成一只狼,變成一條禽獸。
這種事他本來認為很無恥,就算殺了他,他也不會去做的,可他對女人不是老手,又沒空去細細琢磨,變成禽獸無疑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
他似乎生怕自己會改主意,生怕自己會猶豫下不了決心,霍然長身而起,一張臉冰冷如刀刻,眼睛里散發出來的火焰卻已將他整個人都燃燒起來。
女人臉上的冰山頓時垮了,她顯然被夏紅葉的樣子給嚇住,本能地將身軀向后挪,喉嚨里仿佛被什么東西給堵住,仰頭看著他,斷斷續續道:“你……你想干什么?”夏紅葉嘴角緊閉,他不敢開口,他想干什么?他要做的事情并不光彩。
他越是不開口,女人越是緊張害怕,青青仿佛也被嚇傻,她立刻爬過去,抱住他的腿,失聲大叫:“你不能做這種事,這種事只有畜生在才做得出來!”夏紅葉無動于衷,青青張開嘴,在他腿上一口咬下去。
夏紅葉眼皮子跳了跳,低下頭,目光閃爍,慢慢抬起右掌,欲將青青給切暈過去。
他的手掌尚未落下,突聽女人冷冷道:“你這算什么?”夏紅葉轉眼盯著她,女人大聲道:“你以為這么做就能把云給摘下來了?這么做只能說明你是個淫賊,你認為流云堡的堡主會去當一個淫賊的老婆?”夏紅葉面目漸漸扭曲,右掌已垂下,青青察覺到他此時的變化,牙齒也跟著松開,又爬回到女人身邊坐下。
女人不慌不忙,端端正正坐回原處,理了理肩頭長發,正色道:“公子既然想摘云,看來我有必要幫忙提幾個意見,免得去走一些不必要的彎路。”她又指了指對面的草墊,道:“公子你如果是誠心的,還請坐下來,聽我慢慢講。”夏紅葉慢慢坐下去,眼睛里的火焰完全消失。
女人又恢復先前冰山般的冷艷,看了看青青,笑道:“小青,剛才多虧了你,這夏公子的腦袋還沒開竅,沒準還會做什么事來,你先出去一下,讓我單獨開導開導他。”青青先朝女人點點頭,又撇過腦袋對夏紅葉搖了搖頭,接著站起來,搶過先前擺在幾上的那疊銀票與地契,一把揣進自己衣兜里,揣好后在衣兜處拍了拍,又長長嘆出一口氣,大聲道:“這兩堆白紙我先收著,夏公子待會要是還沒開竅,再度狂性大發,那堡主豈不是連人帶物,和著這幾張白紙都給他賺了去,這樣一來,我們豈不是虧大了。”女人嗯了一聲,點頭道:“有道理。”
青青一個筋斗翻到外面,于門簾處朝二人招招手,緊接著身形一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女人臉上笑容依舊,不冷也不熱,卻透著種平常人學不來的尊貴。
夏紅葉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自卑感,對面的人若不是女人,而是個男的,他說不定現在會沖過去,在對面的人臉上狠狠打上一拳。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干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流云堡的五個堡主全是出生于家族名門,地位尊崇,非同一般,他呢?他算什么,他只不過是個連爹媽都不知道是誰的孤兒。當他在街頭流浪的時候,沒人愿意多給他一口飯吃,他就象瘟疫一樣,只要他出現某個人的家門口,這家人必定會拿起掃帚惡語相加,趕蒼蠅似的沖他狂掃一氣,所有的孩子都嘲笑他,所有人都不把他人看,難道無父無母的孤兒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難道孤兒在這個世界上完全是多余的?
他討厭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童年時留下的陰影,他注定要背負一生,他看著女人,看著女人臉上的尊貴,目光冷酷銳利如刀鋒。
女人略笑了笑,風采氣度比之剛才更甚,悠然道:“你是不是在奇怪小青這丫頭怎么會聽我的話,怎么會成為我們的人?”
夏紅葉冷冷道:“她想跟著誰,是她的自由,我并沒有將她給買下來。”女人將眼光轉向門簾,緩緩道:“像小青這樣的丫頭,放眼江湖,很難找得出第二個,小小年紀就能將天南鏢局的三成家業給賺在手里,如此能干的小鬼,對我們流云堡這個女人幫會來說,正是可遇不可求的人才,只要稍加培養,日后前途必定不壞。”
夏紅葉什么也沒有說,女人說的話不無道理,女人見他不語,繼續說道:“再說,她跟著你總歸是個包袱,我將她從你身邊拉過來,也相當于為你省去了不少麻煩,你多少都應該對我說聲‘謝謝’”夏紅葉還是什么也沒有說,但心里卻不能不承認,青青跟著她們,總比在自己身邊要好得多。
女人似看穿他的心事,慢慢道:“我幫了你這個忙,大家能不能彼此讓一步。”夏紅葉道:“怎么讓?”女人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放過當年那個送銀子的幕后主使者,這一點我不要你讓,我也知道你其實根本就沒將五大家族和流云堡看在眼里,你根本就不愿意去摘云。”
夏紅葉道:“哦。” 女人道:“你是為了要報離情門的大仇,才想到摘云,并出自真心實意,所以你這么做,對我們來說有點不公平。”夏紅葉嘴角緊閉,面無表情,他不是傻瓜,女人顯然是話中有話,女人要的絕不可能是公平。
女人嘆息一聲,道:“我知道,說這些公子肯定不愛聽,但男婚女嫁,人生大事,公子既然要摘云,一但成功,就得一輩子不離不棄,得對摘下來的云負責到底,這是一個男人對女人最起碼、最基本要做到的事情。”夏紅葉更無話可說,女人接著問他:“只是不知公子如意之后,愿不愿意負起這個責任?”
夏紅葉難道能說不愿意?誰在這種時候說不愿意,誰就該去買塊豆腐一頭撞死。
他低下頭,很久才道:“這個責任我當然會負。”女人眼光閃了閃,對他輕輕道:“公子你是個說算數的人,說過的話肯定不會忘記。”夏紅葉沉聲道:“我說出去的話,絕不會忘記。”女人點點頭,舒了口氣,笑著道:“既然公子肯讓步,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我心里也就塌實了。”
夏紅葉忽然看著她:“我肯讓步,那么你呢?你的讓步又是什么?”女人登時將臉轉向別處,道:“我讓步,我有說過要讓步嗎?”
夏紅葉皺眉道:“你沒說過?”女人笑了笑,嫣然道:“我就算真的說過,現在也已經忘了。”
夏紅葉道:“忘了?”女人又笑了笑,道:“我是個女人,女人不是什么大丈夫,忘記自己說的話,這很正常,有什么好奇怪?”夏紅葉在鼻子里換了道長氣,待氣息平靜下來之后,又問:“你剛才說我腦袋還沒開竅,不知道這句話你忘了沒有?”
女人眼光回轉,細細打量著他,細聲道:“我當然還記得,該忘的東西我很快就能忘掉,不該忘的,我一向都記得很好。”夏紅葉道:“你記得就好。”
女人問道:“你現在就想開竅?”夏紅葉輕笑一聲:“一竅開,百竅皆通,早點開竅又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