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有親戚?”
少女搖頭。
“你日后有何打算。”
少女無語,夏紅葉頭疼。
這少女不僅遭遇凄慘,她的生世也一樣可憐:十六年前,一個狠心的女人將她狠心的扔在一個光棍開的茶棚之后,便再也沒有回來。所幸的是收養他的老光棍卻是個好心人,對她比親生的還要好。老光棍不僅會用那少得可憐、微薄的收入給她買好看的新衣裳,而且還將爛在自己肚子里的那堆沒用的墨水,樂此不彼地向她傳授。
老光棍年青的時候也曾幻想著自己能夠金榜題名、進士及第、衣錦還鄉、光宗耀主,但現實中他連老婆都找不到一個。他本來也可以去做個教書先生,可是生來就有點背駝,加之頭貌不佳,沒法子做得先生,只好開個茶棚維持生計。
少女是他的夢,他自己雖然沒指望了,但卻可以給這出色的女孩子找個好的婆家,這樣自己的晚年就不用過得太辛苦。雖然這個夢可能并不現實,但他一直在做,因為他除此之外,還能干什么?
可誰知天意無常,有女初長成,他自己卻活不成,所以他死的時候才會那樣的怨恨,那么不甘!
月露新痕,云淡星稀,古木連空,夾道殘影無數。
除了背包里幾本不和時宜的古董書、幾套半新不舊的衣物外,少女幾乎一無所有。
少女騎在馬背上,馬是之前被飛刀釘死的那個騎士留下來的。套馬的韁繩在夏紅葉手中,夏紅葉走在馬前面,此時的他就像是個迫不及待,趕著夜路接小媳婦回家的新郎官。有所不同的是:他即沒有胸前戴紅花的新郎袍子,也沒有抱得美人歸的得意與興奮,他有的只是苦惱。他原本是來殺人的,現在卻要救人,殺人和救人同樣的麻煩,兩樣加在一起更是讓人頭疼腦脹,煩上加煩。可是他若不救,他就連個人都不是。
“前面可有鄉鎮?”夏紅葉問。
“啊。”馬背上的少女正紅著臉,傻傻地看著前面的人,也不知是她看得太投入,還是想得太投入,以至于夏紅葉問她話,她都還蒙著沒回過神兒來。她豈非正處妙齡?豈非正是如詩如畫、似夢似幻的青春年少?
夏紅葉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卻很少做夢,他的世界里只有烈日狂風、冷雨雷電、暴雪寒霜、血、汗,和他手中那把一刻不曾停下的刀。
“再往前走可有鄉鎮?”夏紅葉轉過蠟像般的臉,面對著馬上的少女,將剛才問過的話又慢慢地說了一遍。
少女道:“有的,再往前五十里就到了安遠縣城。”
“安遠縣?安遠縣就在前面?”夏紅葉顯的有些驚異。
“嗯。”少女連忙將一臉的桃花給埋了下去,雖然現在暗得很,但夏紅葉那兩道發亮的眸子還是令她忍不住兩頰發燙。
夏紅葉想了想,忽問道:“縣城附近可有村鎮?”
少女道:“安遠縣再往南三十里有個小鎮,烏家莊”
夏紅葉加快了腳步,他的時間已經不多,要殺的人就在前面,他得盡快將這女孩子安置妥當。
他沒想到自己已經早早地到了地頭,這女孩子如今已經成了他的缺口,他開始后悔沒把那幾個騎士全殺了,逃走的兩個人說不定隨時還會回來。
草木萋萋,彩霞映孤陌,朝陽半吐,前途已是一馬平川。風靜,云輕,晨波盈盈,平野寂寂。忽然!自空曠的平野上響起了一聲驚呼:“呀!那是什么?”馬上的少女正用手慌張地指著前方。
夏紅葉定住了馬匹,他明白少女為何會驚慌,因為他自己對前面的東西也頗感到吃驚。
前面并不是東西,而是一個人——死人。一般的死人并不會引起夏紅葉的興趣,但眼前這一個他卻絕對意想不到,這個死人居然是那個中年騎士。
中年騎士的后心插著把匕首,匍匐在路旁的雜草亂石之間,他的眼睛竟然也是睜著的。夏紅葉的腦袋又開始發昏,似又要嘔吐,他簡直有點受不了:怎么自己見到的死人都不肯把眼睛閉上!他攥緊了韁繩,不愿在此多做停留,拉著青驄馬,撇過馬頭從尸體旁邊繞過去。
“等一下。”少女低頭看著夏紅葉,抿著薄薄的嘴唇,擠出了幾個夏紅葉并不想聽的字:“我們……我們是不是應該不要讓他就這么……”
夏紅葉道:“你的意思是把他埋了?”
少女點點頭。
夏紅葉道:“可是我并沒有鋤頭。”他口中雖這么說,但他的人卻已向中年騎士過走去。這女孩子不僅美麗,而且善良,一個美麗又善良的女孩子,她提出的任何要求,任何有血性的男人都不會拒絕。夏紅葉可能并不是好人,但他也是個有血性的人。
中年騎士的蛤蟆眼睜到了及至,面部的表情盡是吃驚、疑惑與不信。現場并沒有打斗的痕跡,殺他的人顯然是從背后偷襲得手,殺他的人會是誰?夏紅葉在他的右手找到了答案。中年騎士的右手緊抓著一快醬色的布頭巾,夏紅葉認得這頭巾,正是和他同行的那個騎士戴的。
中年騎士想不到自己的同伴居然會在背后下黑手,難怪他會疑惑吃驚,不過他死得并不冤。他殺了自己的同伴,又被另一個同半殺了自己,這豈不是很公平?
夏紅葉拎起這壯漢的尸首,丟在一泥土凹陷處,然后鋪上些石塊、碎土以及雜草,算是將他給埋了。不管他生前是什么樣的人,現在他只不過是個死人,可能永遠也不會有別的人知道他死在這里。如果人死后真的會變成鬼魂,那他注定也是個沒人愿意超度的孤魂野鬼。
夏紅葉呢?誰知道他死后是不是也會變成孤魂野鬼!但那畢竟是死后的事,死后的事又有誰會去在乎。
日頭高掛,耀眼的陽光下,孤城已經在望。
夏紅葉在孤城前方遠遠地停下,他用右手托著少女下了馬,然后便卸了馬鞍,將其隨便扔在一旁,接著用刀鞘使勁地拍了下馬股。這匹千里挑一的好馬,立時吃不了痛,呼嘯著跑得遠了。
少女不理解,她對這匹馬已有了好感,僅管這匹馬的主人給之前她帶來了一場惡夢。她看著馬駒越跑越遠,眼睛里滿是不舍。
夏紅葉將馬打走,是因為他擔心這馬身上會印有什么特殊的標記。別人雖然不認識他們,但有可能會認出這匹馬的出處,從而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這些夏紅葉并沒有對少女講明,他只是清清楚楚地告訴她:“你進城之后,買些干糧、衣物之類的,買完后從南面出城,我會在城外等你。拿著……”夏紅葉掏出在兩個騎士尸體上搜出的一些散碎銀兩,交到少女手中。他原本并不想動死人身上的東西,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因為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必須要好好活下去。
“你不和我一起?”少女顯然不愿意一個人。她對這地方并不陌生,她甚至已經準備好給夏紅葉帶路,她說:“我來過縣城,我可以在前面帶路,縣城的路我比你熟多了。”
夏紅葉要殺的人就在附近,他當然不能讓人看見這女孩子跟他在一起,這只能害了她。他將頭上的草帽取下來,放在少女頭上:“太陽落山之前一定要出城,你一定能看到我。”
一縷輕風自少女臉頰吹過,正欲追,卻早已杳無痕跡。夏紅葉的話就如這一縷輕風,還待要問,他的人已從少女身邊消失無蹤。少女將略略歪倒的草帽挪到正中,急急忙忙地向小城趕去,她知道夏紅葉并沒有消失,他一定會在城外等著自己……
夕陽殘,城外悄無人。
少女想喊,可她并不知道夏紅葉的名字,她只能焦急地左顧右盼、四處張望:黃昏的晚樹疑是他的身影;細細的夜風好像是他的呼吸。
果然,她看到了那張蒼白的臉,那個孤獨的人,她焦急慌亂的眼睛馬上有了光芒。她此時多想親熱叫這個人一聲,可是她還是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字,連他姓什么都不知道。此刻的她就像一只快樂的小白兔,將滿腔的喜悅化作歡快的步伐,迫不及待地向夏紅葉跑去。
夏紅葉的頭又開始疼了,他寧愿少女對自己如同陌生人一樣。這少女雖然弱小,但就是這種弱小!它在夏紅葉身上開了一道缺口。夏紅葉發現自己并不是那山谷中的一塊石頭,他突然感到害怕,他怕自己會不會和這把刀的上一代主人一樣,死在別人的腳下!以前他根本不會想這種問題,他早已將生死看淡,因為這個世界并沒有給他什么值得留戀的東西。他要殺的人和他并沒有任何關系,他要殺人,只是因為他的命是白清鳳揀的,他用自己的命和白清鳳做了一筆可怕的交易,自己如果死了,這筆交易就算結束,如此而已。
但他現在有了缺口,他放心不下這可憐的女孩子,因為這女孩子已沒有任何親人,沒有任何依靠。救人者對被救者的感情,往往要比被救者對救人者的感情要深厚得多,因為他們付出的更多,他們都不希望自己的付出被浪費。這也是為什么大人們總是將感情偏向淘氣的孩子,因為相對于聽話的孩子,他們在淘氣孩子身上付出的心血更多。
晚云收,皓月當空,澄澄的月光下是兩個未歸的人。
夏紅葉走在前面,他走的并不快,后面的少女恰好能跟得上。他們都希望只條路永遠不要有盡頭,但路還沒有到盡頭,他們短暫的相聚就到了盡頭。他們相聚不過短短的一天,分別卻有可能是天長地久。
夏紅葉已經停下,少女知道現在已經是分別的時候,因為前面不遠處就是烏家莊,夏紅葉已經在那里為她安排妥當。但少女卻并不知道夏紅葉這一去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她還有希望,少女從懷中拿出了一根碧綠色的發簪,道:“這是我白天在縣城買的,雖然不好看,但是……你……你能不能幫我戴上?”
夏紅葉沒有讓她失望,少女的要求并不高,在這一刻她是最快樂的。
“走吧,我只能陪你到這里。”
“你說過,你的事情一辦完就會來看我,一定要來啊。”
“嗯……一定。”
夏紅葉不得不說謊,他的事有可能永遠也辦不完。他目光又復變得石像般冷酷,他轉身離去的腳步也似地上影子般沉默。
“我的名字是薛彩云,你叫什么?”少女在他身后大聲高呼。
“伊白文。”夏紅葉當然不能將自己真實的姓名告訴她,于是便將“夏”字拆開。
“伊大哥,你一定要回來看我啊!我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