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路的六個人身穿白麻衣、頭上扎著白麻緞,每個人臉上都有著一股說不的憤怒與悲壯之色。
這種臉色只有在同強悍的敵人拼命之前才會顯現出來,小伙子已看得愣住,他完全可以感覺到接下來這地方必將發生不愉快的事。
六人中為首的一人即時向前一步,緊握雙拳,沖著趕車的小伙高聲喝道:“快叫車里面的人出來!”說到“車里面”三個字,原本在車箱里面的夏紅葉便已不在車箱里面,“出來”兩個字剛出口,夏紅葉忽然就站在他們六個人前面。
夏紅葉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他們身后的一口棺材,立刻就明白他們想干些什么,他們想給棺材里的死人報仇。
但他卻不明白棺材里的人為什么會死,他們為什么要找自己報仇。
棺材里的死人顯然就是這六個人的師父,這六個人便是前日在千佛塔下的六個道士。
夏紅葉沒有看其他的人,卻盯著剛才喊話的道士,他還記得這道士的名號——長清,華塵子的大徒弟,六個人里面屬他年紀最大。
長清用一雙布滿血絲眼睛狠狠瞪著他,緊握的雙拳抑制不住顫抖,咬著牙沉聲道:“你殺了人現在還想跑。”
夏紅葉道:“你們在等我?”
長清厲聲道:“沒錯,等的就是你,今天除非你把我們六個全殺了,否則休想從這里過去?!毕募t葉道:“棺材里的人難道是我殺的?”
長清道:“不是你還能有誰?!毕募t葉冷冷道:“你們憑什么說人是我殺的?”長清道:“就憑你的刀,這地方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用刀殺死我師父?!?
夏紅葉皺眉道:“你師父死在刀下?”長清恨聲道:“若非死在刀下,我們又何必來找你?!毕募t葉道:“用刀的人很多,不止我一個?!?
長清道:“但能殺死我師父的,這里卻只有你一個。”夏紅葉道:“哦,我為什么要殺你師父?”長清道:“這個問題我正要問你,我們之間的恩怨在前日便已兩清,大家各走各路,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可誰知你卻在暗中害我師父性命,無論什么原因,我們武當派今后都容你不得!”
夏紅葉知道自己很難解釋得清楚,他問長清:“你師父是什么時候被殺的?”
長清憤憤道:“就在昨天上午,我們和師父剛剛用過早飯從客棧里出來,當時街上很亂,有很多人看見你遭遇了刺客,等到官差趕來時,你的人跟著便不見蹤影。本以為你無非是為了避開官府,急忙奔著城外跑了?!?
他又咬了咬牙,嘶聲道:“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原來你并沒有走遠,反而趁著那時人群慌亂、我們幾個人流被沖散的空擋,偷偷將師父給害了。”
夏紅葉更加無法辯解,換成是他自己只怕也會這么想,他又問:“華塵子不是說師門有緊急事務等著他回山處理,怎么昨天你們還會呆在城里?”
長清道:“前日決斗之后,天色已經不早,如若急著出城,天黑之前根本不可能找得到投宿的地方,所以我們只好在城中暫住一夜,待來日天明再行,不曾想……”他神情越發悲憤,指著夏紅葉恨恨道:“你武功雖高,卻是個只會在別人背后弄鬼的鼠輩。吾師死于你手,想必在九泉之下亦無法瞑目,今日我們六人只要還有一個一息尚存,都勢必要和你拼個魚死網破?!?
夏紅葉看著自己握刀的手,冷笑道:“你們就這樣空著手和我拼?”
六人突然同時轉身,一齊走到棺材后面,從一個挖好的土坑中取出六條白緞,又走回夏紅葉跟前,將白緞扯了幾扯,六柄精光耀目的長劍立時脫緞而出,寒光閃動,奪人心魄。
夏紅葉看著棺材后挖好的大坑,心中已然明了,他們六個人、六把劍已打算埋骨于此。他并不想殺這六個道士,為報殺師之仇,誰能說他們做錯了?
緊張、喘息、顫抖,六雙眼睛早已瞪得通紅,他們就像一群叢林里憤怒的野獸,正用自己憤怒的眼睛盯死死著眼前的獵物,隨時隨地準備撲上去將它狠狠撕成碎片。
風吹起遠處的塵土,吹得樹葉唰唰的響,風中仿佛也帶著種可怕的殺氣。
夏紅葉不想殺人,但現在已由不得他選擇,他的目光突然變得殘忍而鋒利,他問了最后一話。
“你們要是殺錯了人怎么辦?殺錯了,真正的兇手豈不是從此逍遙法外?”
長清的喉結上下滾動,發出的聲音似在低吼:“不會的,除了你絕不會有別人,絕沒有別人能一刀砍斷師父的脖子!”低吼已變成怒吼,長清驟的大叫一聲,已提著劍沖上來,其余的人也跟著紛紛大喝,紛紛提劍沖了過來。
他們早就將自己的墳墓挖好,早已不惜一死,他們沒想過會殺錯人,他們根本不敢想。他們可以容忍別人將自己看成莽夫、看成混蛋,但絕不能背上“懦夫”這兩個字。
因為一旦背上這兩個字,他們將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一輩子被人看不起,忍受這種恥辱遠比殺了他們還要嚴重得多。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恥辱的活著豈非比死更加痛苦?既然是這樣,為什么不能用手中的劍、用鮮血、用死亡來結束這種痛苦?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狂笑。
笑聲過處,連風似乎也變得狂虐暴躁,道旁的樹葉一片片被抖落下來,好可怕的笑聲,好可怕的聲音,發聲之人是不是會比笑聲更可怕?
夏紅葉握刀的手已開始收緊,笑聲從他身后傳來,殘酷、暴戾,足以令一切生命顫抖。長清握劍的手也忍不住開始顫抖,手里的劍已刺不出去,冷汗從他的額頭一直落到鼻尖。其他的人也同他一樣,將目光移到了夏紅葉身后,注視著路的盡頭。
一記清脆的馬鞭劃破天際、刺穿耳膜,就仿佛睡夢中從天上潑下來的一盆冷水,將剛才的狂虐暴躁沖刷得干干凈凈。
馬是色澤烏亮的美人驄,馬上的人一身白衣如雪,是個很好看的年輕人,用眉清目秀來形容他一點也不過分。
他雖然長的挺好看,可長得好看并不見得就是好人,這一點在他身上完全體現出來。只要是眼睛還沒瞎的人,只要看他一眼,就絕不會想再看第二眼。
他的人身形修長、四肢勻稱,無論什么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不會顯得難看,他現在穿的這一身就很有味道。白稠長衫質料上層、做工細致,卻比他的人整整小了一號,但他自己卻對此并不在乎,他在看著別人的時候,就仿佛所有人都跪在他面前,正舔著他的腳指頭。
現在他正看著夏紅葉,夏紅葉也在看他,看他的刀。
他的刀也在鞘里,就掛在腰間,刀鞘刀柄裝飾華麗、光欺白雪,鞘長不及兩尺,是把彎刀。
刀在鞘里不知利鈍,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若鋒利,再鈍的刀也是利器,人要是魯鈍,天下無雙的利器在他手里和廢鐵無異。
一個人最鋒利的地方莫過于眼睛,如果說夏紅葉的眼睛冷如堅冰、硬如鐵石,那么他的眼睛則是三種動物眼睛的混合。這雙眼睛里有著豹子的殘酷與兇狠、有著狼的狡猾與頑強、還滲透著毒蛇般的冷血與無情。
兩雙鋒利的眼睛相互盯視著對方,冷酷、銳利有如刀鋒交錯,夏紅葉突然已知道這個人是誰,為什么來這里。
“這次來殺你的人當中有個非常厲害的角色,他也是用刀的。”
“你的刀的確不好看,那個人的刀就比你這把要好看得多。”
“他曾經一個月接了十四筆生意,殺了二十六個人,每個人都是被他一刀砍段了脖子?!?
“只可惜那把刀殺的人實在太多,我本來連看都不敢看,但偏偏又不敢將眼睛給閉上,因為只要我一閉上眼睛,那把刀就好象已經到了我脖子旁邊,每次看見它,我晚上都忍不住要做惡夢?!?
這個人無疑就是女道士口中所說的“那個人”,這把刀無疑就是那把女道士看了晚上要惡夢的刀。
夏紅葉現在已完全相信,女道士說的一點也不假,他雖然沒看鞘里的刀,但看見這雙眼睛就已經足夠了,這樣的一雙眼睛給別人帶來的本就是一場惡夢。
這個人和這把刀顯然是來殺他的,為了三萬兩銀子。
夏紅葉看著這人,冷笑道:“你也是來找我的?”
這人也笑了笑,從馬背上一躍而下,道:“既是來找你,也是來做一樁買賣。”他卷起馬鞭,輕輕拍了拍馬股,黑烏馬嘶鳴一聲,飛奔著跑得遠了。
待蹄聲終了,夏紅葉又道:“你要殺我,恐怕還得等一等?!边@人道:“哦?”夏紅葉轉向長清這邊的六個道士,說道:“他們也是來殺我的,你比他們來遲了一步?!?
這人道:“只要你還沒有死,我來的就不算遲。”夏紅葉道:“好,現在你隨時可以出手?!边@人似乎有點掃興,嘆息道:“你又何必如此急著去死,你就不問問我是誰?”
夏紅葉道:“你就是你,我只認你的人和你的刀,至于你叫什么,我不想知道。”
這人臉色忽然變了變,忽然哈哈大笑道:“好,說得好!就憑你這句話,我這個人和我這把刀,今天你是認定了。”
夏紅葉不懂,這人又接著道:“在認我這把刀之前,你不妨先認認我這個人,所以你現在不用急著去死,死人是認不了活人的。”
夏紅葉開始有點懂他的意思了。
“你想讓我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人笑著緩緩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你馬上就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