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山,錦繡山下本來沒有湖。
這都是因為二十年前錦繡山莊的主人在迎娶江南第一美人之時,因嫌此處風光還不夠秀麗,于是用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給鑿出來的。
青山掩映著湖水,湖面碧綠如藍。初夏的微風在湖面上蕩起圈圈漣猗,兩三對鴛鴦正在湖心切切私語,一條長長的水榭一直延伸到湖的另一端。水榭邊一名十三四歲的侍女手里提著個盒子,成群的鯉魚聚在她下面,擠嘴搖尾等著今日的早餐。一只波斯貓趴在卷山的亭角上,無可奈何地看著池中美味,懶洋洋曬著太陽。
夏紅葉一來,這只貓就像突然見了鬼一樣,喵的一聲從亭角竄回岸邊,在樹林里躲了起來。
貓是一種非常機警的動物,它們對待不和脾胃的人通常會采用這種法子。有人說貓比狗勢利,說這話的人一定不了解貓。狗會看人衣冠,貓不會,它們只會關心你是不是能拿出魚來,是不是舍得讓它們享用,衣服在它們眼中一錢不值。
夏紅葉雖然穿著周正,卻顯然不像能拿得出魚來的樣子,不僅如此,他臉上還寫了兩個大大的字——麻煩。貓見到這樣的人如果不溜,那真的就是呆貓了。
連貓都看得出夏紅葉是來找麻煩的,人當然更不用說。
喂鯉魚的小姑娘還沒等他走近,便像那只貓一樣,丟了魂兒似的跑回岸邊,尋著上山的石階通風報信去了。大戶人家的人是不是都有處理這種事的經驗?
夏紅葉就算麻煩再多,也不能去和一個小姑娘為難。
他只有在水榭邊停下來,臨湖而立,但見湖光怡人,青山欲滴,不覺精神一振。
不多時,岸邊傳來人聲。
吳客來奔著水榭快步而來,大聲爽朗道:“公子大駕光臨,吳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他身上隨隨便便披著件灰褐色大氅,腳下也只套了雙藍灰色的布鞋,足裸光溜溜的,顯然倉促間沒來得及穿襪子。
被人如此相迎,夏紅葉實在頗感到有些意外,待吳客來走近,也客氣地道聲:“有勞先生親自相迎。”吳客來道:“貴客臨門,不能倒鞋而出,已是怠慢了,公子請。”言畢,便領著夏紅葉沿石階向山莊行去。
錦繡山莊的圍墻很高,看來就像是一座小小的禁城。
禁城的城門卻很小,連一輛稍微大點的四輪馬車都很難從這里通過。
事實上也不會真的有馬車從這里經過,因為再結實的馬車也經不住上千道石階的顛簸。沒有馬車自然也不會有馬,一進錦繡山莊的高墻,就相當與于走入了一大片清秀瑰麗的園林。清秀瑰麗的環境下,馬這種剛烈矯健的動物當然是多余的。
在山上修建一大片園林是件異常艱難的工程,要的不僅是銀子,同時也融會了諸多能工巧匠的心血和結晶。這當中肯定少不了許多有趣的故事,吳客來一面帶路,一面滔滔不絕講個不停,天南地北,無所不包,唯獨沒問夏紅葉為什么來,來做什么。
夏紅葉到底來干什么?兩只毛色純白的雪兔,一只耳朵豎立,一只耳朵低垂,在竹林里追逐嬉戲,這里是它們的樂土,夏紅葉來干什么?陽光下,花草間,兩個風華正茂的青衫麗人正在十多名侍女的簇擁之下,一上一下、忽高忽低地蕩著秋千,歡聲笑語如蝴蝶般飛舞,夏紅葉來干什么?
茶是蘇州上等的碧螺春,喝茶的地方在觀湖樓。
從夏紅葉坐的位置向下看去,恰好能將半個莊院和山下的錦繡湖收在眼底。山下湖水清亮如明鏡,碧綠如錦緞,柔風中仿佛帶著木葉的淡香。
吳客來細細品味著這周圍的一切,他那雙近乎陶醉的眼睛好像正在告訴夏紅葉:人活著不是就應該這樣?能這樣舒適的活著又何必在刀口上苦苦掙扎。
他仍舊沒有問夏紅葉為什么要來,最近他日子過得安逸極了,似乎生怕一開口就給自己問出點什么麻煩來。
同江湖人打交道本就是件麻煩而謹慎的事情,他們來了,你得好吃好喝殷情款待,他們要走,你還必須識相準備一筆豐厚的路費,供他們在路上消遣。雖然明知他們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那筆路費,但你若不裝出一副豪爽大方、視金錢如糞土、視銀票如廢紙的姿態,人家還不樂意要。上門求接濟本是一件不得以而為之、難以啟齒的事情,連和尚化緣都會象征性的念幾段功德經,可江湖人卻無疑將其提升到了一個高度,他們的觀點是:瞧得起你,才找你要。
這樣的人,錦繡山莊當然碰到不少,而且是拿錢拍屁股走人的居多。久而久之,你說怎能不叫人頭疼?吳客來的頭現在卻一點不疼,因為夏紅葉從湖邊行到這里始終一言不發,他當然不會是嫌著無聊來這里看風景的。年輕人的臉皮一般都很薄,而臉皮薄的人一般都窮,一個臉皮薄又窮的年輕人在江湖上行走肯定會十分麻煩,要解決這種麻煩最簡單的法子就是到錦繡山莊來,可這種麻煩你叫一個臉皮薄的年輕人如何開口?
吳客來笑了,夏紅葉同一般江湖人不同,昨天在千佛塔下一刀破七星的武功又怎是平常能見到的?況且夏紅葉現在還年輕,只要幾年內不被人殺死,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他那股刀鋒般冷靜與堅韌,更非一些依仗著家族門派勢力的后起之秀所能比擬。
能結交這種人,能被這樣的人瞧得上,吳客來已經開始有些得意,他希望夏紅葉最好除了廢話以外,什么都不要講。
這里的確是個適合講廢話所在,吳客來也是個善于講廢話的人,問題出在夏紅葉身上,他說話就同拔刀一樣,他問:“林老板不在?”
吳客來道:“實在巧得很,我家老爺突然心血來潮,今天一早就下山查帳去了。”夏紅葉有些失望:“他下山去了?”吳客來道:“那日在四方樓與公子許下的三日之期,本擬定明日盛宴款待,卻不想才過了兩日公子便得空光臨,老爺事先又未得到通報,所以還請多多包含。”
夏紅葉嗯了一聲,又問道:“那他什么時候能回來。”
吳客來道:“老爺查帳的地方離此不遠,想必今夜應該能趕回來,公子若是有什么事,不妨對我講,在下雖然不過區區一個西席,但蒙老爺信任,多少還是可以做點主。”
夏紅葉思付少頃,道:“據聞林老板的先父曾在京城為官,請問先生,這傳言是否屬實?”
吳客來笑道:“這哪里是什么傳言,林老太爺學富五車,乃是成化、弘治和現今皇帝身邊的三朝重臣,位高德勛,門生遍布天下,我吳某便是老太爺眾多門生當中最不爭氣的一個。”
夏紅葉道:“如此說來,林老板憑借父蔭,謀個一官半職應該是相當容易之事,他又為何放著好出身不顧,而跑到險惡詭詐的江湖上去摸爬滾打?”
吳客來嘆了口氣,道:“這說起來,話就有點長了。”夏紅葉道:“先生請講。”吳客來押了口茶,緩緩道:“大行皇帝是一位難得的明君,日夜勞心于國事,老太爺擔君之憂,對政務亦不敢有半分疏忽懈怠,在衙門里經常一呆就是半個月不進家門,以至于耽擱了對子女的管教。而林老爺從小生性頑皮,喜騎射、惡經卷,年紀稍大,性子更加野的無法約束,時常混跡于市井之中,甚至每每同一些江湖上的三教九流稱兄道弟。到得后來,家里人幾乎經常兩三個月都見不到他的影子,老太爺有一次怒不可揭,罰他面壁跪了三天三夜。之后問他可有心悔過,哪知老爺卻說:‘你們這些人如何能夠了解我的志向,我書讀得再好,官兒做得再大,能大得過爹你嗎?您當這么大的官,一年到頭也就那點少得可憐的俸祿,連請朋友吃幾頓飯都不夠。我才不想活得像爹這樣寒酸,您就等看好了,總有一天我林從容一定能出人頭地,活得比皇帝老子更瀟灑。’林老太爺當場就給氣昏了過去,老爺從此離家出走,六年沒踏上家門半步,直到六年后他在江湖中闖出了名堂,才敢回家探望。老太爺就這么一個兒子,見他能活碰碰地回來,歡喜之情掩過惱怒,從此便由他去了。后來老爺事業越做越大,卻才有了今天這樣的成就。”
夏紅葉聽完后,疑道:“我前天聽你說過,林家乃是武林世家,那么林老太爺應該也是個習武之人才對。”吳客來道:“林家是武林世家這不假,林老太爺之所以棄武修文當然也是有原因的。”夏紅葉讓他往下講。
吳客來接道:“老太爺本有三個哥哥,都學得一身好本事,可江湖兇險,他這三個哥哥還未及生子,便先后送了性命,老爺的祖父為了林家香火能夠延續,于是沒再讓老太爺修習武藝,惟恐他步三位兄長的后塵。繼而散盡家財四方打點,為他弄了個舉人,買了個官缺。加之老太爺本身刻苦好學,是塊讀書的料子,所以才能上聆天聽,把官做到京城去了。”他放下茶杯,接著道:“若沒有林家的家傳絕技,我家老爺想要中興林家、想要在江湖上展露拳腳又談何容易,更別說掙下這偌的家業。”
夏紅葉點點頭,忽然問道:“聽先生口音不像是本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