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抹霞光自天邊升起。
淡淡的霞光透過輕輕的晨霧,道觀小徑邊的花樹就像是被人用筆畫過一樣。
鷹鼻道士一宿未睡,有夏紅葉在這里他如何敢睡。但他也沒逃跑,也許是舍不得自己這副家當,也許是因為那女道士一夜都沒出來。不過不管是為了什么,現在都已不重要,因為夏紅葉天還沒亮就走了,他似乎一點也不想在這里多呆。
他一走,鷹鼻道士的呼吸也感覺順暢許多。呼吸一順暢,精神自然就會好起來,精神好了,當然得找點事情做。幸好這鷹鼻道士的手除了數錢之外,也不是完全不干點別的,他也和天下大多數道士一樣對花樹園藝情有獨衷。
道士們為什么喜歡擺弄花花草草,誰也很難說得清楚,但這的確是事實。君不見騷客們筆下對于道觀里風光的總是不會吝嗇,君不見像道觀寺院這樣的地方,墻壁上若沒有一兩處風雅的涂鴉,似乎是件很沒面子的事。
風雅的涂鴉不同于一般的涂鴉,它必須是由一個風雅的人在一個風雅的環境下涂出來。風雅的人當然不可能是道士自己,自寫自畫肯定被要被人把臉笑到屁股下面,風雅的環境卻一定要靠道士自己擺弄出來,鷹鼻道士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其實這個道理也并非是他自己想通的,只不過有一年秋天,山橘成熟之時,他因為嘴饞,飽餐一頓之后突發奇想,將道觀里大大小小的道士都招了過來,挖了七八十棵大大小小的橘樹,全給搬了到自家道觀中。正當挖坑培土移栽忙活之際,一個他出家前認識的好友突然來到山上,一見他忙活的模樣,忍不住說了句:果然有幾分道士的樣子。
這句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鷹鼻道士對自己這副德行,還算有點自知之明,想靠這一行混飯吃,就必須拿出這一行的樣子出來。于是乎腦中靈光一閃,什么《道德》《黃庭》通通扔到了一邊,開始琢磨起花花草草,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有幾分道士模樣。
誰知這一招還真管用,道觀里風光漸盛,生意也一下子比以前好了幾倍,上門來的客人慢慢不再介意他的外表,反而稱之為奇人、奇道。皆云:此方觀主雖模樣平庸,興致卻高雅,實非凡俗之流。
生意好、錢賺得多、又受他人尊敬,鷹鼻道士如何能不滿意。由此越發不可收拾,凡觀中花樹他皆視為命根子,若有觀中弟子未經許可,動了他這些命根子,輕則罰三天不準吃飯,重則七天不準吃飯。他對這些處罰也很滿意,他認為道士本來就應該要瘦一些,瘦了別人才會相信你平日生活清淡,符合出家人的標準,樣子看起來才會順眼許多。別人看得順眼了,生意自然就會更好,同時也可以節省糧食,這樣一算,似乎還是賺了。
虧本的事他絕不會去做的,命就是他最大的本錢,所以這次動手之前他找來了那個女道士。他知道這女道士不僅來歷不簡單,而且對付男人非常有一套,只可惜他自己并沒試過。
花樹間最讓人頭疼的便是野草,現在已進入夏天,正是野草瘋長的季節,鷹鼻道士已忙得滿頭大汗。他時不時抬起頭,朝夏紅葉昨晚住的地方張望,那女道士竟老半天不見出來,心下逐漸焦躁起來。他本打算夏紅葉一走,就過去找她,可想一想還是算了,做人要知趣。
霞光慢慢散去,天地間慢慢變得清晰明亮,該起床的人,現在已很難再睡得下去。
女道士眼皮雖然依舊是很漲很酸,但她還是很吃力的睜開了。鷹鼻道士看見她走過來,臉上竟有些吃驚,女道士橫了他一眼,問:“他是不是走了?”
鷹鼻道士放下除草的鏟子,站起來道:“嗯,走了。”女道士道:“什么時候走的?”鷹鼻道士走到她跟前,擠擠眼道:“天還沒亮就走了,看他的樣子似乎氣色不錯。”
女道士哼了口冷氣,道:“你的意思是說我的氣色很差了。”鷹鼻道士道:“瞎子都看得出來你昨晚沒睡好。”女道士道:“不是沒睡好,是根本就沒有睡。”
鷹鼻道士晃著腦袋,道:“沒睡?他不讓你誰?”女道士神秘地笑了笑,瞇起眼睛盯著他道:“良宵苦短,他怎么舍得讓我睡。”鷹鼻道士的腦袋不再晃動,卻往下點了點,嘆道:“看來這小子的確有一套,不但好看,而且中用。”
女道士咬著嘴唇,冷笑道:“他豈止有一套,簡直他媽的……他媽的太有一套了。”
鷹鼻道士顯得有些莫名其妙,愣在那里等著她往下說,女道士卻冷笑著從他身旁走了過去。他還未及轉身,誰知這女道士驟然間旋起一腳,狠狠踹在他屁股上,將他踹進了自己視為命根子的花樹從中。
一腳落定,女道士登時柳眉倒豎,指著跌在花從里的鷹鼻道士大聲罵道:“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你若還敢來找我,看我不拆了你這副老骨頭,姑奶奶對天發誓,從今往后絕不再去敲男人的門!”
罵聲剛落,她腳底跺了跺,緊接著身形一閃,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路邊停著輛紅木豪華馬車,拉車的四匹馬馬頭很高、馬腿很長很健碩,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馬。
這條路只通向一個地方,有誰要是想到錦繡山莊,這里便是必經之路,路邊的馬車正是錦繡山莊負責專門接待貴賓用的。
今天錦繡山莊接待的貴賓只有一個,一個帶刀的人。
沒人知道這人究竟來自哪里,也沒人知道他出現在江湖中到底有什么目的,但他的確是這里的貴賓,因為他能殺人。
殺人的人不同于普通人,他們有可能無法搶走你的財產權勢,卻能奪走比這些更值錢的命。殺人的人之所以存在于世,當然有他們存在的價值,殺人也是解決問題的一種辦法。只要能解決問題,就會有人用,殺人雖然簡單直接,人人都想得到,但真正敢做的卻很少很少。人人都能想得到的事,卻只有很少的人去做,所以這些人當然非常有價值。
沒有價值的人是不會成為貴賓的,可有價值的人卻絕不會輕易去掛貴賓這個頭銜。這實在是個有趣的現象,就好比不值錢的東西你拼命降價也不會有人理睬,貴重的東西不管別人出多高的價,你總是會覺得自己虧了。
馬車很豪華很氣派,內室也非常寬敞舒適,坐進去的感覺一定不錯。
車門開著,吳客來親手打開的“公子請,請進。”
夏紅葉朝里看了看,淡淡道:“不了。”吳客來奇道:“這是為何,難道是嫌這車子不夠好?”夏紅葉道:“車子很好,不好的是我。”
吳客來上下打量著他,一點毛病也看不出來,忍不住問道:“此話怎講?”
夏紅葉道:“我有腿,我的腿還能走路。”吳客來道:“坐在車里豈不是舒服得多,此去山莊還有一段路程,怎敢勞煩公子步行前往。”
夏紅葉道:“無妨,我的腿既然能走,就沒必要去坐你的車。”
吳客來搖搖頭,手中折扇一展,沖著車頭喊了聲:“王七。”
“在。”一皮膚黝黑、長相威猛、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從車頭一躍而下,對著吳客來躬聲應道:“先生有何吩咐。”吳客來用扇子指向一旁的馬車,說道:“夏公子既然不肯進去,那要它還有何用,王七你自己看著辦。”
彪形大漢忽然兩手抓住車門,輕輕一擰,車門已被卸下,緊跟著兩下重拳,車壁頓時被開了兩個大洞,再隨手一撕,整面車壁立刻分離開來,他的人接著凌空躍起,在空中轉身一腳,車頂被他一腳踢成八塊,于空中落下之時,半尺來厚的車底竟被他踩開裂為兩截。
轉眼間這輛華麗硬實的馬車轟然一聲,被他像拆房子一樣,給弄得七零八落。
彪形大漢將最后一個車輪拋出去后,整了整自己的衣冠,面朝吳客來請示道:“先生,馬如何處理。”背后這么大動靜,拉車的四匹馬仍舊是安安穩穩呆在原地,連蹄子都不曾挪一挪,顯然是平日里訓練有素,絕不至在客人面前出亂子。
吳客來道:“馬就算了,牲畜無辜。你將它們帶回山下,順便告訴老爺,就說我和夏公子沿路踏青,要遲一會兒才能到。”
彪形大漢答應一聲,縱身上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匹馬,解下纏在腰間的一條軟鞭。鞭梢卷了幾卷“劈啪”聲中,馬蹄振奮,呼嘯著揚塵而去。
夏紅葉看著塵土漸漸散開,忽自言自語道:“可惜,實在可惜。”
吳客來道:“這馬車既然接待不了客人,留下來又有什么用,何來可惜之說?”
夏紅葉道:“我說的是他,如此身手,怎能僅僅當區區一趕車的車夫。”吳客來哈哈笑道:“這樣的車夫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只有這樣的車夫才配拉公子這樣的客人。”夏紅葉道:“哦,我是什么樣的客人?”
吳客來道:“貴客,請都請不來的貴客。”
夏紅葉嘴角仿佛動了動,仿佛也在笑,只不過笑得有些僵硬,他笑道:“請不來的人最好不要去請,因為不好請的人,要送走也一樣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