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氏一向是寬和的,對著她們這些個妾氏向來不曾紅過面,卻自有一股威儀,不必高聲,就能叫人低頭,安姨娘進得顏家門,認準了紀氏是主子,便是顏連章也得排在后頭,她在后宅里討生活,不靠著主母,還能靠著誰。
抱腳打扇吹湯捧盆,她一樣樣都做了,比那彈唱出身的張姨娘姿態擺的還要更低些,在紀氏跟前用心侍候了一年,才當上了正差,成了通房,到生了明湘她還給紀氏打簾子縫小衣,紀氏身上來紅的時候,她還給洗過月事帶。
也為著她原來的小心,紀氏一向給她作臉,由著安姑姑往她房里走動,在穗州的時候紀氏才賞她那么一匣子珍珠,那一塊紅寶也值些銀子了,幫著弟弟填補賭債,滿心以為他會改好,也確奔著好路子去了,還由著安姨娘拿出銀子來,給他做些小本生意,誰知道好容易說到要結親了,竟鬧出這樁事來。
紀氏望著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安姨娘還只一味的哭,額頭上腫的包叫瓊珠拿帕子包住了,她還沒說話,紀氏忽的抬起腿來,眉毛一豎,一巴掌拍在桌上,指頭上戴得的玉戒子磕著了手,瓊珠趕緊捧住了:“太太仔細手。”
“你倒是漲出息了,怎么的,為著貼補娘家,就敢做那打洞的老鼠了?”瓊玉趕緊給紀氏上了雪菊茶,紀氏一口氣兒不順,執了茶盅還沒喝上一口就往桌上一放:“我一向給你臉,你就不知道自個兒的身份了。”
安姨娘滿面通紅,叫紀氏虛踢出去伏在地上,還只不住磕頭,跟里翻來翻去只有那一句話:“妾知道不對,可妾家里只這一個弟弟,太太開開恩罷。”
紀氏這回倒叫她氣笑了:“開恩,你弟弟犯的事兒,輪得著咱們開恩,你是買進來的人,身契上寫著,往后生死一概不相干,我是看在你生養了四丫頭的份上,才容著你貼補家里,縱不許,外人難道還能說我一句不是?”
安家那件事,眼看著那秀才不肯善了,無名無分的不是騙奸又是甚?人家姑娘的肚里又確是有個孩兒的,一尸兩命,到如今那姑娘的尸身后還在縣衙里,紀氏不聽則罷,聽她筆筒倒豆的一說,半是氣半是笑。
聽她說的這番話,紀氏哪里肯沾手:“咱們清清白白的人家,連著長工雇工也自來沒打沒罵過一句的,你弟弟惹出事兒來,同你有什么相干!”
瓊珠見紀氏是真個氣著了,上來又是撫背又是勸慰:“太太何必同一個糊涂人置氣,可別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糊涂,我看她明白著,打量我是個糊涂的呢!”紀氏闔得會眼兒,又張開來,出得一口氣:“瓊珠,你往棲月院里頭去,給四丫頭理理東西,先把她挪到小香洲去住兩天。”
瓊珠才應了一聲是,安姨娘就倒在地上暈了過去,紀氏抬眼兒看看她,指了兩個婆子,半是拖半是抬的把她抬進了小香洲。
明湘心底對安姨娘是又怨又恨的,可看見她叫人抬著回來,立時發急起來,也顧不得躺著流淚了,鞋子也不及穿,赤著腳跑進房里,扒在榻前:“姨娘,這是怎么的了?”
瓊珠看看明湘,見她趴在安姨娘身前,心里一哂,太太最見不得就是這個樣子,卻還是沖她行了半禮:“姑娘瞧瞧有什么要收拾的,太太說了,叫姑娘先往小香洲里住兩日。”
明湘一怔,忽的回過神來,咬了唇兒道:“我哪兒也不去!我給姨娘侍疾!”她抖著手摸出絹子來,掀開手帕一看,腫得老大一個包,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淌下來,又不敢開口問,也不知道這是受了什么磨搓。
瓊珠面上還是笑盈盈的,說出來的話卻半分也沒情面了,一個是糊涂的,哪知道這另一個也是糊涂的:“姑娘這話差了,姑娘是主子,姨娘是奴才,也不過比我們好個半截兒罷了,再怎么也輪不著主子給奴才侍疾的。”
明湘咬了唇兒哭得更兇,瓊珠身后兩個小丫頭子卻去了西廂,畫屏還算有機靈,趕緊扶起明湘坐著:“四姑娘,不過是住兩日,還回來的,太太又沒不許姑娘過來看望,姑娘別置這口氣。”
明湘一怔,回頭死死盯住了瓊珠,瓊珠叫她看的受不住,側過身去,到底忍耐不得,皺了眉頭道:“這里頭的腌臟事兒,可不是姑娘該聽的,還是聽了太太的話,先往小香洲住兩日罷。”
安家的事明湘不知道,她只知道是惹上了官非,這才要掏出錢去打通關系,安姨娘許久不得寵愛了,便是想跟顏連章開口,也撈不著機會,明湘倒是想問,回回都叫安姨娘搪塞過去,聽見瓊珠說得這話,又疑心里頭定有不干凈的事兒。
她呆坐著淌淚,畫屏上前一步拉了她:“姑娘就聽了太太的,總歸還回來的。”可別鬧到后頭回不來,急急給她使了眼色,明湘卻沒接著,畫屏只好轉過身子擋住她:“瓊珠姐姐別忙,坐著喝一口湯,我給咱們姑娘理些個東西,太太那頭可說了,能跟幾個人?”
瓊珠看她一眼,這才算是個懂事兒的:“既安姨娘病著,也離不得人,小香洲那兒人手本來就少,這么著罷,你過去,再帶一個小丫頭子,余下的先留在這兒照管姨娘。”
紀氏說的是先住兩日,也不必大張旗鼓,明湘叫畫屏半是拖半是哄的帶到了小香洲,明沅這里才剛得著信,屋子還來不及理呢。
正樓空著,東廂是明沅住的,西邊這一排兒就歸了明湘,她也不打招呼,指了小丫頭去打聽安姨娘如何,枯坐在西間里頭垂淚。
明沅隔站窗戶看看那頭的動靜,先自嘆息一聲,這事兒只怕不能善了了,鬧了這么一出,紀氏在梅氏袁氏跟前也失了面子,張姨娘是為著明洛出頭,可也得不著好,她叫了采薇理些個東西:“她才來,想必許多東西都沒帶,先拿了我的給她用罷。”
采薇也知道失了一塊皮子的事兒,翻個白眼:“姑娘記著她,她可記著姑娘?”嘴上這么說,到底也明白明湘是被安姨娘所累,還是理得些茶葉茶具過去了,被褥妝鏡帶了來,這些個卻沒拿,采薇還留了個心眼兒,專拿了一套竹結杯,看著精細,便是帶走了,也不肉疼。
又叫了采苓采菽兩個幫手收拾屋子,畫屏一向客氣,同她們掃了招呼,歉意一笑:“對不住了,來的急,這些個沒來得及收拾。”
采薇是得了令了,也不多打聽,只把東西給了就又回轉來,明湘只坐著不動不問,畫屏跑進跑出的忙了一個下午。
灃哥兒下了學回來,他之前泄了一天肚子,臉都顯得尖了,又跟著吃了幾天粥,好容易能碰葷腥,回到院兒里就有果子糖點心等著他,一進院門歡叫一聲:“姐姐,我吃點心。”
忽的瞧見畫屏正探出腦袋來,灃哥兒一怔,站住了看,見是西邊的屋子打開了,里頭坐著明湘,畫屏沖他招手,他卻不敢過去,反身跑了兩步,跑到了明沅屋里,連茶都顧不上喝了:“姐姐,我不回去。”
他還以為明湘來了,他就要走了,明沅笑了,摸著他的頭:“不是同你說了,不回去,就跟這兒住著,安姨娘病了的,四姐姐過來住兩日。”
這話一說灃哥兒立時高興了,跟著又憂心起來:“安姨娘要緊么?”有些事兒,不必人說,他總能知道,譬如他在明沅這兒住得一段,漸漸就明白他跟明沅才是親姐弟,蘇姨娘才是生他的姨娘,可他心里也還記著安姨娘,聽見她病了,很有些憂心。
“并沒什么大妨礙,四姐姐身子弱,怕再過了病氣,這才挪過來的。”若是平日里,還得帶了灃哥兒看望她,可這事兒卻沾不得,明沅一寬慰,灃哥兒就放心了,把書包扔在羅漢床上,爬上去拿巾子抹了手吃□□心來。
一團雪正蜷了身子藏在炕桌下邊,灃哥兒頭一歪,立時尋著了它:“小東西,又躲在這兒。”說著伸手把花糕遞過去給它,一團雪不吃這些,可送到它跟前,它卻聞了一聞,小舌頭一舔,扭過頭不肯吃。
“壞東西!”灃哥兒摸它一把,喝起杏仁糊糊來,說是糊糊,跟豆漿差不多,磨出杏仁漿來加水煮了,拿干凈沙布濾過,放得溫熱端上來給灃哥兒喝。
這味兒一團雪最喜歡,它聞見了從炕桌底下鉆出來,它叫灃哥兒養的毛皮發亮,肥肥圓圓,一探出圓腦袋喵嗚一聲,灃哥兒就曉得它這是要吃了,拿茶蓋兒倒了一點,送給它舔,一團雪嘴邊的黃毛都叫染白了,吃的喵喵直叫。
等夜里擺飯,明湘也推說身子不適不過來用,明沅無法,叫廚房里治了一道鴨子肉粥給她,如今她算是借住的客,那事兒不好細問,卻不能由著她不吃不喝。
采薇倒是跟畫屏打聽了,只沒打聽出會來來,可棲月院里卻是一場大鬧,明湘出來了,紀氏也沒什么好顧忌的,既能貪兩塊皮子去,東西可不全沒了。
她叫人按著冊上登的一件件查點,果然失了好些個首飾,俱是大件,平日里并不常戴的,還有冬衣,也叫她先拿出去押了,柜子里頭擺了個小匣子,里頭厚厚一疊子當票。
安姨娘這上頭倒不蠢了,把那些個不擺在眼前的先押當出去,夏日秋日的還留著,斗蓬跟里面燒的大衣裳一件也沒存下來。
瓊珠把這個拿回去給紀氏看,她翻了兩張,冷哼一聲:“往常說她是個老實沒心眼子,可見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把安姑姑尋了來。”
當著她的面,把這疊子當票拍到她臉上,安姑姑跪著直打抖,里頭最久的一張都快一年了,她哪里知道會時候鬧出來,心里暗罵侄女兒蠢笨,趕緊給紀氏磕頭:“太太,這實是姨娘求著我,可同我不相干!”
“不相干,你倒還有臉開口說這話。”紀氏半帶著笑意說了這一句,也不同她廢話,一把擼了差事,連管莊子都輪不著了,直接發到下邊的莊頭去,再不許她進宅子里來。
安姑姑十幾年的臉面丟了個干凈,她確是幫著安姨娘當東西再送錢回安家,安家為著這事兒,都要急的賣田了,可她在里頭也并不是一文未得,這些個都經著她的手先揩了一層油。
紀氏指了人去查抄,安姑姑趴在地上哭天抹淚,那一處宅院住的都是顏家有頭臉的下人,說是積攢,還不是主家給臉,一個賣了身的奴還有什么私產可言,全抄撿出來,只余下一只箱籠給她,把她跟她丈夫兩個俱打到莊頭上去。
安姑姑的丈夫跟著她發了這許多年財,這會兒又嚷嚷著要見太太,要休了這個女人,安姑姑原趴在地上哭,這會兒忽的住的聲,一鞋子拍在丈夫臉上,就地打起架來,眼看著扯了頭發破了皮,邊上人這才拉住了,把人分開來,拖到板車上,壓去田莊。
安姑姑好打發,安姨娘那里沒了幫手也跳不起來,可是明湘又怎么論,紀氏撐了額頭細眉微皺:“把明湘的東西撿出來,畫屏留在她身邊當大丫頭,再叫樂姑姑給補上人。”
瓊珠一怔,這是要給四姑娘單獨開院子,紀氏卻是一嘆:“跟個明白人兒呆在處,也學點聰明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