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又點了一注火樹銀花,信子燃盡了,火星子躥到天上去,大團金紅色火花就在耳邊炸開來,明沅腳下一軟,明洛一把扶住了她,托了她的胳膊這才立穩了。
外頭天兒已經黑了,烏壓壓什么也瞧不見,有燈火的地方還能隱約見著山石樹蔭,沒燈的地方便是一片黑影子,這院子里頭還有假山有池塘,若是跌著了掉下去,身邊又沒跟著的人,怎么不叫人心慌。
明沅不及細想,拎了裙兒轉身就要往主樓去,明洛急急跟在后頭,一面走一面叫她:“你這是往哪里去?”
明沅還能往哪里去,自然是去回稟了紀氏,采菽一向穩妥的,定是不敢耽誤這才尋了人過來回報,她一面走一面回頭:“你跟了我來。”這話是對著那個丫頭說的。
丫頭哪里敢,腳下一虛不肯靠近了,明沅眼睛一瞇知道有詐,趁著樓上人多往欄桿前擠,快步上前,逼視她道:“你說,是誰使了你來報的?”
那丫頭這下子急了,轉身要跑,叫明沅牢牢一把攥住了手腕子,她也沒料到明沅竟這般力大,又
這么不顧身份體面上來抓她,更不成想她頭一個想的就是回給當家太太知道。
明沅見她慌張,便知灃哥兒無事了,她心里先松一口氣,邊上幾個丫頭見她這模樣都把頭湊到一起竊竊私語,明湘急的不成,上前來擋了視線:“放了她罷,可不是在咱們自己家里,鬧得難看了,可怎么好?”
明沅冷哼一聲,伸手就指了個站著看熱鬧的丫頭,拿眼兒打量她一回,點點傳信的丫頭:“你過來,她叫什么名字?”
那丫頭知道出了事兒,才有這番相問,到底是外家的小娘子,瞧著眼熟,卻認不出來,很有些為同伴遮掩的意思,吱吱唔唔說不清楚。
明沅知道這番不問明白了,過得會兒就抓不住她了,張口就道:“我們失了東西,那一桌就是她看著的,你若不說,便是同犯!”
不好當著面說她假傳音訊,里頭又牽連了是誰傳這等謊話,只好借了托辭,偷了客人東西便是大事,倒有兩個上前來拖了她往前頭去。
“她叫墜兒。”那丫頭經得這一唬,趕緊說了,明沅冷眼一掃,她趕緊低了頭:“姓李,是信大奶奶院里頭管廚房的李媽媽的女兒?!?
把來歷都說明白了,垂了頭只不敢抬起來,信大奶奶,說的就是黃氏,原是黃氏院子里頭的,明沅這回更加確定,前頭那來傳話的必不是紀舜英。
他若真作得這事兒,也不是什么少年英才了,蠢才還差不多,十來歲就舍得一番辛苦把嫡母填進坑里,若真是他干的,那就是撞破了腦袋。
有婆子把這丫頭壓下去看管,這事兒卻還是得知會紀氏,明沅神色如常的走到紀氏身邊,她們倒不曾立起來去看煙火,前邊欄桿也沒丫頭敢趴著,一面說話一面笑著指點。
石臺子上演的戲都停了,只坐著專等煙花放完了再唱,紀氏挽了老太太的手,正同老太太碰杯吃酒,紀老太太今兒尤其高興,整日都是樂呵呵的,明沅走到她身邊矮著身兒把話一說,紀氏聽的兩句面上變色。
明沅把灃哥兒頭一回說的話隱了去,只說那傳信的丫頭已經叫人帶了下去,紀氏皺皺眉頭,忽的笑了一聲,把老太太引得看了過來:“真是,小男孩子淘氣也是有的,你倒急了,也罷,不多時就要吃壽面的,叫他也沾沾曾外祖母的福氣?!?
說著回過紀老太太,差了人去把灃哥帶回來,明沅也不回座去了,紀老太太伸手把她拉過來,知道她顧著弟弟,對她很多是點了兩回頭,她看著明沅倒是滿意的,差就差在她年紀太小了,配給舜英,要等多少時候才能成親。
心底猶豫不決,又還沒同紀氏說起這話來,看一看她道:“能為著弟弟操心,也是有悌愛之心的,是個好姑娘?!闭f著再看一看抱了官哥兒看煙花的明潼:“你教養的姑娘都是極好的?!?
紀氏一聽這話便知道有情由,她也料著了黃氏要跟老太太露口風,眼兒掃過去,黃氏正得意洋洋的受著奉稱,哪個還能說她這宴辦得不好。
可等那一九十注火樹銀花放掉一半兒了,竟還沒尋著人,丫頭往紀氏跟著一報,她也急了起來,紀老太太還正樂呵,她便借口更衣,領了明沅就往外頭去,她是姑太太,說的話也有用,吩咐下人點了燈往花園子里找尋:“去池邊找一找,把燈全點起來,拿竹竿網兜尋一尋?!?
到底沒能說個撈字兒出來,小孩子往人群里一鉆找不見了也是有的,往大門邊去看煙花放炮瞧熱鬧也尋常,門上有人守著,灃哥兒又穿得好,必不會叫人拍了去,那便只有園子里一處可尋了。
黃氏也叫人請了出來,她聽見是灃哥兒也跟著臉上變色,可她心里想的卻又不相同,她拿眼兒一
瞧紀氏,挑挑眉頭,嘴上吩咐了人手去尋,心底卻疑這事兒是紀氏做下的。
官哥兒眼看也養住了,灃哥兒便是眼中釘,借了外出宴飲的當口弄死了他,便是顏連章也沒話好說,再處置兩個丫頭婆子,裝著哭上一場,辦一場像樣些的喪事,水陸道場作個七七四十九天,還有誰能指謫她的不是。
她一面想現心頭冷笑,平日里裝的風光霽月的模樣兒,原來也是一肚子的壞水,她倒是會妝相,怕是死了庶子,別個還得嘆一句他命不好,碰上個賢惠的嫡母也沒能好好存住身。
她有了這個心思,再看紀氏面上的焦急神色便覺得好笑,可要是人死在園子里,倒成了她的不是,她也得擔著這份干系,趕緊著人點了燈去尋,叫把山石洞子里頭俱都找一回。
紀氏知道關竅是在那丫頭身上,叫了黃氏一道去去了后罩房,那丫頭見著是當家太太來了,腳一軟跪到地下起不來。
“是誰使你來報的信?”紀氏面上還笑盈盈的,那丫頭卻抖個不住,黃氏已經叫人搜她的身,果然從身上摸出兩個荷包來,里頭裝了三五個金銀錁子,待黃氏問明了姓名院落,使了婆子上去就是一巴掌。
那丫頭捂了臉哭起來:“是,是三少爺……”她一句話還沒完,黃氏親上前打得她一下,叫婆子將她捆起來,回身便道:“這丫頭是魔癥了,舜華可在前頭陪著宴飲呢?!?
明沅氣得發抖,紀氏帶她來本就有對制的意思,不成想竟聽見這個,那之前使了人叫灃哥兒引自己出去的便也是他了!
“是與不是的,太太使人往前看一回,也就知道了?!泵縻溥@句說的半軟不硬,她知道此時口氣不能沖了,可又哪里忍耐得住,紀氏聽見丫頭說的倒松一口氣,既是跟紀舜華在一處那便無事,小孩子至多掏個山洞,身邊總少不了侍候的人。
黃氏是曉得自己兒子淘氣的,小娃兒頑皮些才聰明,她聽得這一句便拿眼兒打量了明沅,眉頭一皺,使人往前去尋。
隔得會兒卻來報說紀舜華也不在,黃氏這才真急了,拉過那丫頭,叫婆子們又掌得兩下嘴,整張臉都腫了起來,自己親生子的事,黃氏再不會客氣:“你若不照實說了,我立時打折你的腿?!?
丫頭見識過黃氏的手段,知道她不是唬人,軟在地上拿眼兒看了明沅:“三少爺說,把六姑娘騙出去,作弄她一番,叫她丟個臉?!?
紀氏滿面寒霜,看得黃氏一眼:“嫂嫂好教養,知道的說是孩子淘氣,不知道的,又該怎么個論道?!?
黃氏滿面通紅,卻還為著兒子辯解:“華哥兒再沒什么壞心,他不過想著同姐妹們親近親近。”兒子愛作弄人,黃氏是知道的,純馨哪一日不叫紀舜華折騰一回,黃氏看著自不要緊,等大些就好了,哪里知道他會鬧出這樣的事來。
明沅再坐不?。骸疤翌I了人也去尋一回?!奔o氏眉頭皺得死緊,兩個孩子能跑到哪兒去,黃氏叫人去紀舜華屋里找,再去他時常玩的院里頭找一回,這兩個孩子還跟著小廝僮兒,總不會真不見了人。
明沅下得樓便遇見明洛,她見明沅死皺了眉頭,知道事情不好,明湘跟在后頭,灃哥兒沒了她也著急:“人呢?可尋著了不曾?”
“正要去尋呢?!迸缘氖乱膊缓枚嗾f,明洛跟上來一道,明湘頓一頓,往后頭看看,扭過臉咬牙跟上。
才剛行到門邊,到月洞門邊上見里頭點了燈,下人們俱都在喊著尋人,腳步往里頭一拐正撞上了采菽,她急得滿面是淚,見著明沅一把拉住她:“姑娘,姑娘,哥兒不見了?!?
若是九紅采苓還有個看丟了人的時候,放在采菽身上再不能夠,尋常丫頭們出去耍,只她守屋子不挪窩,明沅腦子里也亂紛紛的,咬著舌頭問她:“甚時候的事?”
“才剛放煙火,哥兒也拿了地老鼠要點,我勸他不玩這個,哥兒便有些不樂,往里頭來,碰著幾個小廝,先是說得會子話,又領了哥兒往前去,轉過假山洞子就不見了人?!辈奢囊娭縻渚陀辛酥餍墓?,她還不知有人了假傳消息,一聽便啐:“胡說,前頭來了人尋咱們,便那前一刻還在的?!?
那就是紀舜華先命人來騙,再哄走了灃哥兒,明沅咬咬唇:“茯苓呢?”問完又揮了手,這丫頭愛熱鬧,不定往哪兒站墻根去了。
采菽先還看著灃哥兒跟那些僮兒小廝玩,放個地老鼠點個霸王鞭,一串串的炮響,偏有人往她腳邊炸開一個,差點兒燎著裙子,她跳開兩步撞上欄桿,捂著腰再抬眼看時,灃哥兒人影便不見了。
她也跟明沅似的拉住一個不放,哪里掙得過男子,叫人一甩走脫了,就在山石洞子這里打轉,一路高聲叫灃哥兒的名兒,又是煙火又是鑼鼓,哪里傳得出去。
明沅細問得她是甚時候丟的,知道確是在那丫頭來報之后,采菽抬手抹淚:“這事兒還是那幾個小廝弄的鬼,姑娘只叫了人來,我定能認出來。”
那也是之后來事,明沅自家也提了燈去尋,這一片沒通著湖,只不過堆著太湖石做了個假山,里頭一洞套一洞,小廝丫頭們得著令要尋哥兒出來,提了燈矮著腰鉆山洞。
紀家的花園造的久了,人口越來越多,便東隔一道墻,西隔一道墻,這里開個海棠門,那里開個寶瓶門,光是這個小園子,就開了四道門,也不知道灃哥兒往哪里走了,明沅見此間尋過并沒有,便把人分成四人一組,往各個門洞過了院去尋。
她忖著灃哥兒不敢往沒光的地方跑,拎了燈籠往前頭有光的地方去,那邊是玩花樓,搭得荼靡架,明沅打頭走在前邊,往前兩步,差點兒撞上紀舜華。
他一臉心虛,知道黃氏在尋他,可他也不知道灃哥兒鉆到哪兒去了,原是想留住了他,把明沅騙了來的,紀舜英不知道,他卻聽見嬤嬤說要把姑太太家的六姑娘配給哥哥,一個兩個他都討厭,這才想著法兒出口氣,哪里知道人沒了!
紀舜華咳嗽一聲清清喉嚨:“你眼睛長在后腦勺了?”他心里也慌的,派了身邊的小廝去找,說是玩迷藏,沒一會兒人就不見了,要是掉到池子里,那就是闖下大禍了。
他罵了一句就要走,明沅攔在他身前:“灃哥兒呢?”
這一句正中心事,紀舜華揮揮手:“我哪知道他在哪兒,我又不是老媽子!”明沅把他從頭到腳看一眼,還道是他不肯說,手往后頭一揮:“采菽守了門。”
采菽一怔,明洛只當明沅要問話,把采桑一推:“你也去?!痹捯暨€沒落,眼睛一眨的功夫,明沅已經上前一步拎了紀舜華的領子,往前一拖一帶把他摔在地上。
明湘驚叫一聲,瞪大了眼兒看著明沅,明洛也跟著發怔,眼睛看著明沅打人,自家嘴巴還大張著沒合攏,卻結巴著道:“叫什么叫,噤聲?!?
紀舜華叫這一下子打懵了,他兀自不信叫個小姑娘摔在地上,明沅占著先機,往他身上狠狠砸了兩拳頭。
自來不曾同他計較,他就越發蹬鼻上臉,今天這事若不打他,黃氏定又回護了去,再沒有他受罰的時候。
眼見得后頭無人再忍不住,明洛明湘受氣頗多,明湘還怔在原地,明洛怕明沅吃虧,快步上去就是一腳,正踢在腰上,她鞋尖兒上綴了珠兒,這一下把紀舜華踢著了,他哪里正經打過架,叫明沅一把抓住了頭發動彈不得:“說!你把灃哥兒藏哪去了。”
一拳頭又要砸下去,前面一個聲音細細的傳過來:“姐姐?!泵縻湟惶ь^,灃哥兒正叫紀舜英抱在懷里,扒著紀舜英的脖子,瞪大了眼睛看著明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