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塊自叫過一回明沅,便時長扯著嗓子叫她的名字,屋里的丫頭進進出出,聽見它這么個叫法都笑一聲,哪里認真跟它計較。
它便越發得意起來了,腦袋一晃一晃,張著鳥嘴咕咕唧唧,連一團雪的名字都記住了,卻不是叫它一團雪,而是學著九紅的模樣叫它貓大爺,那語調那聲氣兒,活脫像足了九紅。
既連語氣聲調都學了個十足,那它叫起明沅的名字來,還能像誰,丫頭們不說,明洛明湘卻忍不住,明湘常往明芃那兒學畫去,明洛跟明沅兩個更是無語不說了:“喏,紀表哥定是這么叫你的?!?
明洛掩得口,每回說到明沅都不肯認,兩個雖定了親,說話行事也不過如此,再沒有明洛腦子里想的那般柔情蜜意,冷不丁窺知了這樁隱秘,她怎么不拿出來說:“你這個壞東西,還唬我呢,我就知道你不是個老實的。”
明沅沒臉紅,她又臉紅起來,明沅便咳嗽一聲:“要我說,五姐姐也該去看仙域志,說不得梅表哥就從蜀中去了湖廣了?!?
這回端午節,詹家可不送了竹枕竹席來,抽的竹絲編的涼席,上頭染著富貴牡丹的花紋來,明洛早就換在床上,連著明沅都沾了光,床上正鋪著,枕頭都是一套的。
回回都是明洛先挑起來,可回回又都是她先敗下陣去,捂著發燙的臉頰,再聽明沅說那枕著云席一場好夢的話,上去就要捏她的嘴兒:“就你臉皮厚,針兒都插不進?!?
鬧了一回,再去逗那八哥,拿小勺子喂它蛋黃吃,八哥吃了還會點頭,明洛愛得不行,比起那些個死物,自然是這活物更討人喜歡了,她托了腮兒:“紀大……紀大表哥,怎么就想著送了這個來了?”
這只八哥倒比紀舜英這個人還得明沅院子里頭那丫頭們的喜歡,就連一團雪也愛盯著它,對它很是新鮮了兩日,等知道這東西屋里人都不許它碰,就不再趴在窗臺上仰著脖子看了,只勾著尾巴尖兒一甩一甩的,煤塊跳腳叫人的時候,它再把臉扭過去。
次數多了,連翦秋半夏都不信了,聽見煤塊叫人,連頭都不伸出來,煤塊叫得越發起勁,等真個見不著人,它又蔫了,乖乖呆在籠子里頭拿鳥嘴兒給自己梳理羽毛。
天氣一熱它便不肯再進屋子,等擺上了冰盆,它就又見天兒的叫明沅的名字,非把它挪到屋里來,它才能喝幾口水歇上一會兒。
明沅聽見明洛問起,自家也覺得古怪,這哪里像是紀舜英的作派,不獨這只八哥,還有一袋兒干茉莉花,就擱在放八哥吃食的布袋里頭,拿個小荷包套著,若不是柳芽兒仔細,只怕得等到那一袋子吃食都吃盡了才能看見這底下壓的東西。
柳芽兒偷偷拿進屋來給了明沅,誰都不知道,明沅把這荷包拆了,見著里頭一捧茉莉花,倒笑了,伸手一倒里頭又滾出幾顆桂圓大小的黑殼兒來,她看了半日也不識得這是什么,柳芽兒也搖頭不知,只先擺起來,把這袋子干花就放在隨身的香袋里頭,九紅理衣裳荷包還納罕了一句:“這東西哪兒來的,姑娘自家摘的?”
她想扔了,明沅便說是摘回來夾在書里的,擱在袋中混忘了,她自來不是做這些事的人,若是明湘旁個就信了,若說是她起意要串個香球裝個香包,除了跟姐妹們一道玩樂,還真沒有過。
明沅真把這些個茉莉花夾在書里,這花若是摘下來就烘過,那還能存得長些,摘下來立時就裝進袋里,此時都已經干的快銹了,指頭用和一捻就成了粉,哪里存得住。
可明沅想起來便覺得好笑,他那么個方正的人,這些花是街上買來的,還是自個兒摘的?她哪里知道,這些花是紀舜英種的,就種在他窗臺底下,種得小小兩捧,連花帶盆的買了來,濕過泥移了盆,初夏就開了花,一朵朵晶瑩潔白,夜里花香一盛,就叫他想起明沅來。
這才摘了些頭一撥開出來的花苞裝在錦袋里給她送來,那只八哥不過是附帶的,這么千里迢迢的送一袋茉莉花,他怎么也做不出來,想著再送她點什么,卻怎么也想不出來了,吃的用的玩的?她俱都不缺了,又還能送些什么。
這個請教秦易沒用,上回那紅豆餅,她提都沒提起來過,還是得問陸雨農去,他果真有說頭,既是請教,紀舜英就很有請教的模樣,讓青松去街上打了一壇子酒,再去切了一只白雞一碟子豬舌,買得許多糟貨,擺開七八個碟子,單跟他碰杯吃酒。
陸雨農吃起酒來是慢慢滋溜的,配得這許多菜,吃得更慢了,啃上兩只雞爪子才就一口酒,還要嘆上三聲“美哉美哉美哉”,等他吃飽喝足了,這才摸著肚皮問:“小老弟有甚事要問?”
等聽了紀舜英問的,大笑三聲:“這便把你難住了,她是你定下來的媳婦,又不是蓬萊仙山上的仙女兒,你想送什么就送什么?!钡降资浅匀说淖於?,又說些自個兒的心得:“鄉下可沒這許多規矩,我同你嫂子就在一個村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見著甚就送她甚?!?
說自個兒爬樹采過柿子,下水摘過荷花,還套過兔子逮過麻雀,春夏秋冬沒一季斷了禮:“那一網麻雀原是給她烤著吃的,非得養著,這東西哪里養得活,死了又要哭,女人就是麻煩。”
紀舜英學著一招,又再讓青松補上一壇子酒,陸三聲砸巴了嘴兒道:“富貴人家的姑娘還能養什么,還能學你嫂子養麻雀,要么你尋個鸚鵡八哥,裝在金絲籠里頭送給她,這活物有活物的好處,瞧見鳥就想著人了?!?
繞了那么個大圈子,就為著送一袋茉莉幾枚荷花種子,紀舜英哪里會調弄鳥兒,一事不煩二主了,干脆又請了一回,讓陸雨農給他尋了一只來,正經的白翅,看著就靈巧,已經剪了舌頭,正是學話的時候。
紀舜英是天天背書的,那八哥就歪了頭看著他背書,他背完了有時是作文章,有時是打棋譜,八哥學會的頭一句話,就是叫少爺。
紀舜英只當它學不會,等聽見它跟青松綠竹一個聲調倒樂起來,干脆把兩個書僮趕出去,教它學說明沅的名字,一天念上百八十回,八哥可不就記住了。
明沅得著那一袋兒五枚圓殼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拿小刀切開個口子,里頭卻出了汁兒,也不知道是吃的還是用的,她便帶了一枚去問明芃。
明芃果然識得,拿過去一看就笑了:“這有什么不識得的,這是荷花種子,預備個大缸往里頭灌滿了水,把種子扔進去,不必管它,它自個兒就能破殼出芽的,這東西最好養了?!闭f著把種子還給明沅,梅家那一池荷花就是這么種出來到。
明沅依言回去叫婆子抬了個大缸到屋里,她的屋子本就開闊,抬個青花大缸也不顯得擠,把種子往水里一扔,過得二十來日,果然出了水,細細一枝綠莖,越長越長,緩緩探頭出水,明沅看著這嫩綠的芽尖尖喜歡得很,那沒縫完的帕子,立時又添了兩塊。
一塊是八哥跟貓兒對望,一塊是睡蓮出水圖,不見花葉,只見一根細長綠莖,兩塊疊在一處,等下回送節禮的時候給他送過去,比寫信還更有趣的多。
六月里荷花開出小碗似的花來,見著的都稱贊一回,連紀氏聽說了都來看一回:“你倒會過日子,這么看著屋里不擺冰盆也涼快得緊,改明兒我屋里也擺一個,這個可比擺屏風有用的多。”
到底是真花真葉兒,開得叫人喜歡,出水的葉子碟兒那么大,一枝枝粉嫩嫩的,開到盛時,便把它剪下來插瓶,幾個女孩兒還簪起花來吃冰水酒,鄭家那一套秋操杯,明芃的箱子里竟也有兩只。
這是她打隴西回來的時候,外祖母送給她的,原是她的陪嫁,也只得這么一對兒了,給了明芃就是為著她愛梅家后宅連著的湖里那一片荷花。
那地方還是她給起的名兒,把原來的名字給改了,就叫藕花深處,為著她喜歡李清照的詞,連身邊的丫頭都一個叫碧舸一個叫蘭舟。
東西是好東西,可她卻嫌這東西燒得匠氣了:“燒得再艷哪兒有真花的意趣,這沒骨朵的花兒失了清氣怎么當酒器,咱們就得剪了荷葉來,上邊開得口,把水酒倒在荷葉里,就著莖桿吃才有味兒呢?!?
她還會釀酒,起出一壇秋露白來,說是沒釀好,可借著荷葉的清香掩掉幾分酸味兒,倒把明洛吃的大醉,扒著她就不肯放了,口里一聲聲的喊著二姐姐,明沅掩了袖子直笑:“罷罷,二姐姐若是男子,我看四姐姐五姐姐兩個都得上趕著嫁給你呢?!?
惹得明芃仰著身子笑,一邊摟了一個,笑晏晏的道:“那可不成,我若是男人,定然是比目鴛鴦,成雙成對兒的?!?
玩笑還沒開完,那頭采菽過來了,往明沅耳朵邊低語一句,明沅便皺得眉頭,明湘吃得滿面暈紅,明洛更是一身酒氣,只明芃有量,看她面上色變,問得一聲:“怎么了?”
明沅咬了唇兒:“三姐姐,落了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