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走了個男人,后宅竟安穩(wěn)起來,明沅每日還只寫大字讀書,跟著澄哥兒兩個下下棋,再跟明湘一道打兩個結(jié)子,日子竟是從沒有過的安閑。
一家里頭沒了男人就沒有紛爭的源頭,睞姨娘發(fā)在莊上,張姨娘跟去了穗州,安姨娘只小心謹慎,日日往上房來,每日里精心照顧著灃哥兒,連著他多用半碗米漿糊糊,都要當喜事告訴給紀氏聽。
明沅給澄哥兒打得那個刀幣雙錢結(jié),又換了模樣給灃哥兒也打了一個,大紅色的絲絳最引他的注意,擺在眼前伸著兩只手不住去勾。
明湘先還很喜歡這個弟弟,她跟安姨娘的小院兒里頭一回有了生氣,往后便時常青灰著眼睛,串著絲繩子就止不住打起瞌睡來。
連安姨娘也跟著精神不濟,有一回請安竟在紀氏的面前打了哈欠,羞紅了一張臉,拿帕子掩了口,紀氏也只笑一笑:“可是哥兒夜里鬧覺了?”
安姨娘半垂了頭,柔聲道:“想是哥兒才換了地方,還沒睡慣了,等多過些日子便宜好了。”夜夜這么鬧,她也著急,還特意給奶媽子塞了銀子打點,這才問出來,睞姨娘是把這個兒子貼身帶著睡覺的。
便是奶娘也不知道怎么帶他,安姨娘沒得法子,每每一哭,就要抱起來顛,屋子里幾個丫頭婆子跟著轉(zhuǎn)兒,夜里還要點起燈來給灃哥兒看稀奇,剪得許多花紙在他眼前晃,好叫他不哭。
孩子既交給了安姨娘帶,她便得帶好了,連著自個兒的女兒都擺在后邊,明湘一向老實,覺著委屈也不說,還是明沅發(fā)覺,她這些日子不再像過去似的一得閑就抱灃哥兒玩了。
小姑娘覺得叫灃哥兒搶了娘去,嘴上不說,卻瞞在心里,澄哥兒幾個逗弟弟翻身,她便在一旁笑看著,不再伸手了。
明沅沒法子,灃哥兒算是她的親弟弟,跟明湘卻只一半血緣,便是親生的還要吃醋妒嫉,冷不丁抱到安姨娘院子里頭,搶走全部注意力,她怎么會高興得起來,只好等日子長些,再慢慢磨合。
既是長久住在金陵了,紀氏便在東府里設(shè)學(xué)館,讓幾個孩子一并上學(xué)去,年紀小些的還讀蒙學(xué),明潼卻該正正經(jīng)經(jīng)學(xué)學(xué)琴棋書畫了。
紀氏聽說她在宮里學(xué)的那些,會玩,還得玩出花樣來,私心里一忖,果然便是這樣,梅氏為著什么得顏順章這么些年的獨寵,還不是因著投他所好,兩個一處有說不完的話,做不完的事,心思還怎么拐到別人身上去。
她原想著既是一道開館了,不如就一并學(xué)了,幾個孩子湊在一處,等去問了梅氏,這才知道,她是有意把明芃跟明陶兩個送到梅家去的,顏順章已應(yīng)了。
若不是明蓁要管著家事,自她小時也該去,紀氏聽了她的話,半晌沒言語,回來了就搖頭,這哪里是個當娘的。
老太太在時,有老太太當家,老太太不行了,又趕著紀氏進門,等紀氏跟著外放,女兒又立了起來,梅氏這一輩子,怕是自小到大都不曾吃過苦頭。
當著別人都不能論人長短,還只有跟明潼抱怨兩句:“世上除了你伯娘這樣的,再沒人能傷春悲秋了。”苦的痛的太少了,自然一片心思都用在閑情上,落花落葉子都傷心彈淚,將近三十還跟個閨中女兒似的。
紀氏搖搖頭:“倒不知道你大堂姐似了誰?”一雙爹娘全都目不睹俗事,手不碰俗務(wù),卻能教出個樣樣都挑不出錯來的女兒,西邊府里,卻是明蓁自個兒在備嫁妝。
紀氏一是不想管,二是不好越過親爹娘伸這個手,也不知道明蓁心里存了多少委屈,還是明潼日日都去看她,見她不得要領(lǐng),這才來告訴紀氏:“娘娘且不知道,大伯娘連這些個都叫姐姐去備,她自個兒竟似沒出過嫁似的。”
梅氏身邊也有老仆,可原來出嫁時就擇得年紀大資格老的穩(wěn)妥人,到梅氏都三十了,可不全告了老,明蓁身邊竟一個能幫襯都無。
明潼這一句說的紀氏嗔她一眼:“可不許背后這么說長輩。”嘴里這么教訓(xùn),卻半點沒有斥責(zé)她的意思,想想明蓁確是可憐,可這話說出去又有誰信。
父母雙全,還恩愛如斯,又是嫡長女,還配了當王妃,可顏明蓁的日子打小便不好過,梅氏說的好聽是有風(fēng)骨有文才,那得分擺在什么地方看。
在隴西別個會贊一句到底是梅家出來的,可在金陵,在顏府里頭,便是下人也要說,這個主母不莊重。
不識柴米油鹽價錢貴賤,卻能說出二十八種賞梅花的絕佳意味,一付多愁多思的模樣,拿出來怎么立得住,連紀氏初嫁進門來,也覺著梅家把女兒給教壞了。
若不是萬幸碰上顏順章,這付模樣在后宅里頭怕是叫吃的骨頭渣子都不剩了。紀氏不愿管這事,明潼卻想讓大堂姐念著紀氏的好,摸了良心說,顏明蓁是個念舊情的人,得了她的情宜,往后他們這一支才能跟著沾光。
紀氏聽明潼說的可憐,嘆了口氣:“能怎么著?我一個嬸娘,還能插手她的房里事?”明潼挽了她胳膊:“哪里用娘親自過去,挑個嬤嬤去就是了,總歸我每日里都要去看堂姐姐的,私下里把這事兒辦了,她無人幫襯,外頭來的,總不貼心。”
紀氏叫她說動了,思量一回,還是只有喜姑姑,樂姑姑為人方正,平姑姑只管著食事,如今去還用不著,等把嫁妝點出來,再捎帶手的,教她怎么管廚房,廚房庫房扎進了口袋,一府里的事也就錯不了了,旁的也只能看她的造化。
喜姑姑卻是帶了明沅一道去的,別個都進學(xué),只她還不到年紀,連明潼都要學(xué)一上午的琴書,灃哥兒還是娃娃,大家一道散了這才逗她,明沅一個人,只能在院子里看著九紅摘柳芽兒。
九紅生在穗州,自寒食吃了一回嫩柳芽兒拌豆腐,算是開了眼界,她在穗州自來不曾吃過這東西,哪里知道嫩柳芽兒淖過水跟秋油拌了豆腐竟是這般好味。
穗州自立春始便要插秧苗了,到得寒食柳葉兒都長老了,哪里還能入口,九紅原來在穗州時,明沅房里的丫頭便只她早早就換了春衫,等船往金陵來,離得愈近,她越是縮著發(fā)抖,還借了采苓的薄襖子穿在身上。
明沅早上寫了三張大字,抱了皮球在廊下海棠花蔭下面拍皮球,嘴里還數(shù)著數(shù),閨秀能活動的項目少的可憐,拍皮球跟跳百索這兩樣,再不能丟。
九紅折得一竹籮兒柳芽芽,捧在手里過來,采菽見了她就笑,采苓口快,刮了臉皮問她:“那外頭的柳樹兒都叫你摘禿了吧。”
九紅紅了一張臉,笑嘻嘻的擼了腕子:“我把這個送到廚房里去,中午還吃拌豆腐。”采苓咯咯笑個不住:“這許多,便是再吃一旬日都足夠了,不如曬干了泡茶喝。”
明沅還從來沒喝過柳葉茶,她們說起來卻尋常,清熱解疹的東西,還有生了痦子拿柳葉來貼的,幾個丫頭正說著,喜姑姑自里邊出來,到了她往揖繡樓去的時候了。
對外只說是對帳,顏明蓁曉得紀氏的顧忌,卻不能埋怨母親,也幫著遮掩,明沅初兩日只當是真?zhèn)€對帳,如今也明白過來了,她把皮球遞給采薇,急巴巴的趕了兩步:“我也去玩。”
明潼是知道明蓁要當皇后,明沅卻只認準了這個大堂姐往后會是王妃,現(xiàn)在跟她打好關(guān)系,年紀上頭不可能知心知意,起碼也能留幾份香火情,真的在古代生活了,才知道什么是宗族,什么是親戚。
那句打斷骨頭連著筋,半點也沒錯,過去兩家不來往,那就真的斷個干凈,可在這里,便沒有“斷了來往”這一說,一家子出來的,那就是一家人。
喜姑姑原沒想到帶明沅去,聽見她這話略一思量,也抱了一樣心思,牽了明沅,高了聲兒道:“好,便帶著六姑娘走走。”
紀氏在內(nèi)室里分明聽見了,也只當尋常,一個往后發(fā)在封地的王妃,名頭是好聽了,除非顏連章往成王封地當官兒,別個再不能借著他的勢,何況明沅還這樣小,哪里能知道這些,當真是去玩的。
明沅還是頭一回到西府來,往常她只去過幾回北邊府里,還是為著去給伯祖父請安的,紀氏帶了她們?nèi)チ藥谆兀系哪樕暇筒缓每戳耍娓柑貏e喜歡澄哥兒。
澄哥兒叫紀氏養(yǎng)得很好,見著伯祖父也不怵,他一問功課,澄哥兒便興興頭頭的要把自己寫的字給他看,顏老太爺伸手就把他抱到身上,澄哥兒長得實,他還使不上力,最后是澄哥兒自個爬上他膝蓋的。
袁氏立在一邊,臉都綠了,出來很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紀氏沉了臉,斜她一眼,再沒帶澄哥兒去過,反倒是伯祖父一直念著澄哥兒,時時叫了他過去玩耍。
袁氏再不甘愿,也不能違了他的意思,只回回來都掛了臉,澄哥兒自家也覺這個嬸娘不喜歡他,有一回扒了伯祖父告訴他,他以后都不來,把老人家氣的不輕,提溜了兒子痛罵一場。
袁氏生受了,卻覺得是紀氏使的壞,還說甚個小人兒哪里懂得眉高眼低的,必是紀氏教唆了他,兩房更是能不來往,便不來往了。
明沅只當東府的花園已經(jīng)很好,哪里知道西府更是了得,綠漆大門上邊懸著一塊匾,刻了“吾愛廬”三個字,再往前走,先見著疊石幛山,待轉(zhuǎn)過刻了疊云堆雪的假山石,便是一幢兩層高的大樓。
東邊府里這就是回事堂了,這兒卻是讀書廳,里邊擺了三張花梨木的大案,擺著筆墨紙硯,喜姑姑抱了明沅指點著:“那是堂姐堂兄讀書的地方。”
倒是好風(fēng)景,外邊就是假山石群,里頭看著還能過人,兩邊花石小道,再往前走就是一處湖,一南一北相對,一個觀魚檻,一個聽琴軒,喜姑姑見有丫頭守著,隱隱還能聽見琴聲,便住了步子。
既帶了明沅原是該拜見大伯大伯母的,可這兩個的規(guī)矩古怪,一個坐在觀魚檻里談琴,一個在聽琴軒里頭應(yīng)和,實不好上前去,便繞了隔墻小路,一路往揖繡樓去了。
那頭由著宮人守了,喜姑姑拍拍明沅的背:“姑娘見著大姑娘,可得好好行禮。”便是她不說,明沅自個兒也知道,點點頭,摸了自個兒荷包上的結(jié)子道:“我把這個送給大堂姐。”
喜姑姑抿了嘴兒笑,進得院中,步子便放緩了,幾個丫頭見她還抱了個穿大紅銷金衣裳的女娃兒,知道是養(yǎng)在上房的六姑娘,因著年小并不請安,只低聲問好,邁過抄手游廊,早有朱衣在那兒侯著,她看見明沅先是一怔,爾后又笑:“六姑娘來了。”
顏明蓁持了書卷靠在窗邊,喜姑姑進去先放下明沅給她行禮,顏明蓁閃身受了半禮,明沅趕緊抱了手躬身:“大姐姐好。”
顏明蓁看見明沅翹翹嘴角,放下書卷,沖她招了招手:“這是六妹妹吧,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