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季明拿眼兒把明沅幾個一一看過去,到底年紀不大,又一屋子長輩,續(xù)過禮,梅氏同許氏多少年不見,指了丫頭送他們到院子里頭玩樂,自個兒拉住許氏,把這及笄禮的單子給許氏過目。
明芃就在許氏屋里頭養(yǎng)活著,家里如何早就叫許氏套了出來,自家這小姑這輩子便是這么個性子,也虧得姑爺不相欺,遇著的妯娌又是和順的,對著紀氏歉意一笑:“原該一處說說話,只我這腰不好,等歇過了氣兒,再去東府拜訪。”
袁氏自始自終不曾出來,許氏也不在意,跟小姑子一道回去,還嘆一聲:“你這個二弟妹是真挑不出錯處出來了。”她只當幾個姐兒穿那么一身是專迎接她的,一眼看著就是有規(guī)矩的人辦出來的事兒。
梅氏見著家鄉(xiāng)親眷,肚里有倒不完的話,這會兒不拘嫂子說甚,俱都點頭:“很是,原婆婆在時,便是這么說的。”
三歲看到老,梅氏三歲就能背長恨歌了,只當她天生聰穎,哪知道到十三歲二十三歲全無長進,詩書讀的越多,人越是發(fā)木。
許氏能當梅家長子長媳,自然不是光靠著詩文出色,她寬和一笑,一路穿廊過院,到得“吾愛廬”前,抿嘴笑了一下,公公婆婆眼睛真是毒,這么個女婿竟從千人里挑了出來。
梅家立得書院,不獨隴西一帶來求學的,隔山渡水的也有人上門求學,及其盛時,一片山頭都是朗朗讀書聲,連著山腳下下的農(nóng)夫也得念兩句“道可道”,腳夫貨郎也能說兩句雅謔,猜個論語燈迷。
家里這個小閨女養(yǎng)成這付性子,便還能挑著個同她一般呆傻氣的夫婿,可不是高運。許氏見著小姑子院門口刻得“無俗韻軒”四字,還是顏順章手筆,開間進去是漆畫山水長卷,三間屋子并不用墻隔斷,而是用高山流水的雕花門虛隔起來,兩邊粉墻掛兩幅畫,一幅是管夫人水竹圖卷,一幅是逃禪老人雪梅圖。
見著管夫人,便想起了《我儂詞》,許氏便似見著了閨房私事,扭過臉去不看,到右邊屋子臨窗的羅漢床邊坐了,丫頭送了臺閣雨花茶來,專撿了一層開花的白梅花兒,滾水一傾,花心里包著那朵也開了,一屋子的淡雅香氣。
許氏是見慣了這些的,出了一個梅氏,她父親是族長,到了這輩兒,都知道有個清雅出塵的姑姑,俱都學了她的樣兒,什么梅花上的雪水刮到紅泥甕兒里,埋到老梅樹底下三五年再拿出來烹茶吃;什么擇選將開未開的荷花,把新茶葉封到花苞里頭,拿紅絲線扎住口,隔得四十九日,倒出來三宿三曬,制成蓮花茶,一個個的能折騰得出花來。
她自己的女兒,鬧騰也是鬧騰的,可她卻逼了女兒學管帳,小姑子家里,要不是有個能干的女兒,往后可怎么接手。
許氏為著小姑擔憂明蓁嫁后的生活,梅氏卻渾然未覺得,已經(jīng)問起了父親母親:“爹娘可好?幾個哥哥又好不好?我上回子托人送的茶葉,爹吃著怕是淡了,娘約摸正好。”
許氏都插不進口去,抬手摸了梅氏的鬢邊,給她把散發(fā)往后抿抿:“爹娘都好,爹這個年紀了還上山去給學生上課,挨著個兒的把你哥哥們提溜出來下棋呢。”
梅氏掩口而笑,眼角一彎:“爹就是這個脾氣,原來也最愛讓望舒陪著下棋的。”望舒是顏順章的字,這字也是老丈人給取的,取的是“前望舒使先驅(qū)”之意。
許氏便跟著笑:“那是妹夫好脾氣,你幾個哥哥原還陪著,這會兒也沒那么好性了,倒把你侄子們推了出來,逗老人家玩呢。”
梅氏先是笑,落后又思念起家中歲月來,感嘆一回:“若能回去住上三五年便好了。”許氏啞然,趕緊說到正題:“等往后總能回去,我這回除了來當大外甥女笄禮的主賓,還有一樁便是我季明的事兒。”
許氏的意思,是兩家先換了信物:“我原說晚幾年也不要緊,總歸是落到咱們家了,可娘怎么也不肯,非摸了塊老玉出來,得她瞧見定下來婚事兒,才心安。”
有明定自然最好不過,梅氏卻擰了眉頭:“可若定下來,這兩個便不能常見了。”許氏哧的聲笑了出來:“不告訴她們便是了,小女兒家還是平平常常待更好些。”
姑嫂兩個相視而笑,梅氏教養(yǎng)出來的女兒若像了明蓁,許氏半點也不挑剔,也沒個挑剔處的,可若是明芃,還真得好好教一教,琴棋書畫自然要學,梅家出來的女孩兒,這些個都不通,可不叫人恥笑,但只會這些,她這個當婆婆的,又怎么放心把兒子交給媳婦照顧。
這邊姑嫂兩個換帖子換信物,那邊明蓁院里頭,卻吵了開來,季明進了屋子便沒了拘束,明沅抱了灃哥兒喂他吃糕,澄哥兒跟明陶兩個論起兩邊學問長短來。
曹先生對隴西梅家極是推崇的,聽見是那頭來了人,這才準假,澄哥兒還帶了一篇自個作的詩文,同明陶兩個對答,季明卻不耐煩這些,他自生下來聽的就是圣人訓,家里吃飯,還得擇一句《論語》,講的明白了,才能下筷子。
好容易來這兒松快了,更不肯聽他們說這些,鉆到東邊廂房來,見著一桌子菜,先跳起來:“好哇,瞞著我吃席。”
明洛跟他相熟,批口便回:“早知道你是大肚漢老饕客,咱們一說還落得什么到肚里?”說著掩了袖子笑,還指點起明沅幾個來:“趕緊裝進肚里,你們不知道,他是食客里的強盜,得從筷子上爭呢。”
季明兩邊眉毛高低一挑,挨著個兒把明湘明洛看個遍:“我這輪著瞧一圈兒,一個個都跟大表姐相似的,統(tǒng)統(tǒng)有福之相,怎么偏你,生了張尖嘴巴!”
明芃一聽就立了眉毛,這兩個時常就要拌嘴,哪個也不當真的,明洛縮了頭不說話,明沅瞧出是玩笑,獨明湘絞了手指頭,她哪里見過這樣場面,澄哥兒自來友愛,雖跟她們不怎么親近,卻沒這樣譏笑的時候。
她兩邊望望,有些想出聲作和事佬,可這兩個她一個都不相熟,不敢貿(mào)然開口,往常姊妹間少不得口角,明湘總讓著明洛,明沅又最大方,明洛自個兒爭一句便覺得沒趣,三個人從來沒吵起來過,咬了唇兒垂下頭,明沅伸手去捏捏她,沖她笑一笑。
那兩個還拌個不住,你來我往,一句都不肯吃虧,聲音越鬧越大,連外頭的明蓁都聽見了,隔著
流云萬蝠的落地雕花罩瞧過來:“又混鬧,你是主人,怎么這樣待客。”
明芃扁嘴兒,趿了鞋子挨到明蓁身邊,挽了她的胳膊:“姐姐再不知道,他成日介給我氣受的。”
明蓁一手摟了她,眼睛掃掃她腳下的鞋子,抿了嘴兒笑,若不是著實親近了,哪里會脫了鞋子上床,她一眼過去,明芃立時覺出來,臉上紅透了,聲音嚅嚅:“我那靴子吃了水,都濕了。”
毛氈底兒的,自院門口進來,底下浸了水,這才脫了,自家覺著羞,拿眼睇過去,梅季明卻不曾瞧過來,撿了桌上的金乳酥,拿碟子托住了,一咬一口,嘴里的還沒咽下去呢,就又伸了手去勾銀芋團子。
明芃哼一聲,扯著帕子轉(zhuǎn)回來,滿面小女兒態(tài),明蓁見了莞爾一笑,擱下手頭的事兒,牽了妹妹的手往姐妹中去,撫了她的背往前一扒:“不如夜里便在我這里擺席,叫廚房整治兩個好菜。”
既是明蓁相請,便遣了丫頭回去告訴紀氏,紀氏也正在同瓊珠說話:“庫里還有幾架屏風?”
瓊珠是管著這些的,立時報了數(shù)出來:“有一架十二扇的山水大屏風,一架大紅緞子金銀絲線繡的牡丹富貴,才剛大姑娘那兒的朱衣來回,說想借了使使,笄禮那一日好用。余下四幅的八架,單幅的也有四架。”
紀氏略一沉吟,扣了扣桌面:“我記著有一幅花梨木底座,玻璃紗的玉蘭繡屏,拿出來給沅丫頭送過去。”
瓊珠曉得是紀氏喜她給東府掙了臉,這才賞東西下去,倒是趕了巧兒,碰上梅家來人,紀氏心中受用,含笑應了,等那紫萼過來說明蓁留飯,紀氏一笑:“很該擺宴的,既這么著,明兒我來作東道。”
著人送了一甕兒荔枝浸酒去,浸得果香芬芳,明蓁尋了一套玻璃杯子出來襯酒,明洛樂壞了,她似張姨娘,量倒不淺,只酒品不好,吃多幾杯便成了話簍子,明湘攔著不十分讓她喝,自家也拿唇碰碰杯子。
這是今年才浸的,八月里最后一批果子,封上三月能喝,到這會兒封的時候有些長了,顏色味道更醇厚,多用了也一樣醉人,明湘一不瞧著,明洛就伸手去拿杯子,她索性壓了明洛的手:“這東西喝著甜水似的,總歸上頭,明兒咱們還讀書呢。”
伸筷子給她挾一箸燒羊肉:“你吃這個,我叫她們給沏一壺竹葉茶來。”她同明洛雖沒差幾個月,一個是春日里生的,一個是秋日里生的,卻似大了許多歲,看著明洛比明沅還更小些,輕聲細語的哄她,又給她挾肉,怕她吃多了酒,在明蓁院里丟了臉。
明沅照顧著灃哥兒,明湘就給明洛挑魚肉刺,明洛性子燥,不耐煩吃這些個,吃了一幾杯,果有些昏沉,把頭擱在明湘肩上,她側(cè)臉瞧瞧,抿嘴一笑,拉了明沅的袖子眨眨眼睛。
等她開口跟明蓁告辭,明蓁點頭應了,讓朱衣紫萼兩個一路送她們回去,明沅給灃哥兒系上風帽裹上小斗蓬,交給銀屏抱著,頭一抬,瞧見梅季明眼睛瞥過來,掃了明湘好幾眼。
明沅一怔,再看時梅季明已經(jīng)收回了目光,她心里咋舌,走到門邊再掃過去時,梅季明的眼睛果然又盯在穿了竹枝蓮紋青斗蓬的明湘身上。
明湘兀自不覺,拿手貼了明洛火燒似的面頰,口里又是埋怨又是寬慰,替她把暖手筒套住了,還回身對著明蓁明芃兩個施禮:“大姐姐二姐姐,咱們先告辭了。”
梅季明一挑眉毛:“你怎么不喊我?”
明沅嘴巴一抿,明湘自來好脾氣,得了這句挑剔也還是笑聲笑語:“四表哥,咱們先告辭了。”她這里一句說話,明芃的時候立時瞧了過來。
夜風一吹,明洛便有些頭暈,明湘急著送她回去,灃哥兒又不肯叫銀屏抱,非要讓明沅抱他,明沅便抱了灃哥兒落在后頭,澄哥兒原陪著吃酒的,也出來護送她們,立在左邊給明沅擋風。
自明潼去了紀家,澄哥兒也挪到外院去了,倒少見他,灃哥兒趴睡著,明沅拿斗蓬給他遮一遮風,澄哥兒停下等她,看她翹著手指頭,知道是怕指甲刮了灃哥兒的臉,原來一直不出聲,忽的低聲道:“六妹妹,你前兒,見著你姨娘了?”
明沅訝異,才要開口,就見他神色不對,少有的擰起眉頭來,前后四個丫頭都隔得遠,他抬步往前去,嘴唇輕輕掀動:“我,也見著我姨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