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回門,明潼是帶了一車的禮回來的,鄭家送的回禮是按著親王例減等的,這還是頭一代文定侯,他娶長公主為妻,長公主又為他生下兒女,那點子宅門破事兒不說,長公主的兒女卻是正正經經圣人的外孫外孫女兒。
那時候文定侯鄭家還正風光,太祖皇帝便有一句說話,說鄭家子孫皆嫁娶皆以親王制,這句卻是說話不錯,可這話卻叫寫進了起居注里,是有根可尋的。
長公主的兒女確也是按著這樣嫁娶的,后來雖一代不似一代,家里送的定親禮回門禮便過得些,也無人指謫,換作別家有個這么牛氣的祖宗,又哪一個不照著辦?
鄭家隨車送來的禮,便比明蓁那會兒減上幾分,卻也很可觀了,收了那許多嫁妝好處不說,顏連章還拉了鄭家往那船運生意里頭參上一股,不過一季就見著千把兩銀子出息,怎么看這個兒媳婦怎么如意,鄭夫人因著明潼是她說回來的,在鄭老侯爺跟前很是拿喬幾日。
鄭家人都是一個德性,好色,那房里頭小妾通房塞了滿院子,若不是鄭夫人厲害,還不翻了天去,她卻把那些個都教訓的服服帖帖,哪個敢作反,捎手賣出去。
紀氏在家里提心吊膽等得三日,婚后第二日就送過一回禮來了,看著禮品成色也知道女兒叫鄭家滿意的很,可當娘的心里怎么不急,只盼著真個見著女兒的面,親眼看一看她過的好不好。
回門禮先拿錦盒托一百兩銀子過來,還有雜色絲絹二十四疋,羊一對,酒二十酒,俱用紅綠絹銷金的蓋襖蓋住了,這些東西也一并記在禮單子上頭,余下的果品壺瓶酒注等物,也都是金的,除了金的成套,還得有銀的一套漆器一套,只這些個金子銀子,于鄭家就是一大筆的花銷。
可這些個東西抬出來,哪個不說鄭家富貴,那外頭的說書故事,太祖皇帝可是把金礦銀礦都給了鄭家的,怪道這樣有錢,街頭巷尾走街串巷的貨郎,開腳店的婆子焌糟,走商的客人,見著這些個東西抬過來,俱都站住了看。
閑漢小童知道顏家辦喜事,三日前送嫁拿了一回錢,如今算著日子要回門了,早早就在巷子口就等著派錢了,混著生果喜糖扔出來的銅錢直往懷里兜。拿這錢也是有講究的,若是三五個一道喊些吉利話,喊得響亮些,那撒錢的管事婆子便往這里多扔幾把,一路都能聽見早生貴子百年好合的話來。
明潼坐在車中,鄭衍今兒不曾騎馬,陪她坐著,握了她的手,滿眼皆是笑意,明潼十幾歲離家,二十多歲回家,如今算起來到跟上輩子差不多,在這門里見著各樣糟心事體,可出得這門便又無時無刻不想著娘家了。
“就快到了。”馬車顛得一下,明潼坐著一晃,鄭衍順勢摟了她的肩頭,明潼抬眉沖他一笑,她的眉毛,細細修成兩彎柳葉兒,去了凌厲,一動一笑都顯得溫婉起來。
鄭衍每回來之前,明潼都要修去眉毛的棱角,把自己描畫成個畫中佳人,對著鄭衍使小性子是成的,偶爾滋意一回也是成的,可他骨子里愛的,還是順從的女子,譬如楊家姑娘,上回他丟了她的荷包討明潼歡心,回來了卻又補了一個給她。
鄭衍的院落,除了原來侍候他的人,頭一個來拜山頭的,便是他那個收用過的丫頭,明潼也不接她的茶:“這事兒還能問過母親的。”吃她一口茶不打緊,要緊的她可不能給自己定下名份來。
明潼這話傳到鄭夫人耳朵里,便是她知情識趣,少女嫩婦的不敢就手接過事去,這才是鄭夫人喜歡的兒媳婦樣子,這個丫頭又無孕,鄭衍如今一片心思在明潼身上,瞧著也并不看那丫頭的模樣兒,還想打發了去,明潼卻捎手攔了:“她也侍候的廣澤許多時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
那丫頭曉得抬通房無望,立時就投了城,把院子里頭那些個彎彎繞繞俱說給明潼聽了,里頭就有這楊家的狐貍精是怎么巴望著要作妾的。
這個丫頭也有自家心思,進門一個主母再怎么也越不過去了,可再進一個身家清白的妾,便顯不出她“頭一個”的不同來,楊家姑娘原來同她相爭的時候,搶了許多她的活計去作,裁衣裳做鞋子,她一個未嫁的姑娘半點也不害臊,往她屋里來一回,捎手就把東西帶回去了,做了再斯斯艾艾的把東西送到鄭衍面前。
這上頭繡的鴛鴦成雙,蓮花并蒂,鄭衍見著這番示意,哪有不懂的,可他也不曾放到心上,這位楊家姑娘,姿色是有的,可比之明潼卻不及多矣。
鄭衍沒放在心上,卻也不曾拒絕,還夸一句她的繡活兒好,實則那東西進得門就叫丫頭收了去,一府人都拿楊家母女當笑話看,偏她兩個還不在意。
明潼順勢必往鄭衍懷里靠了靠,她是不打算留這個楊姑娘了,可要怎么趕,卻不急在這一天半天的,打定了主意,拿眼兒一溜鄭衍,這一個倒是枉自多情了。
紀氏早早就在堂屋里頭等著,鄭衍跟明潼明了門先拜過顏連章跟紀氏,接著便是鄭衍留在前頭,紀氏拉女兒往后頭去說話。
明潼見著母親,看她面上帶笑,眉間卻帶愁,伸手握住她,再去看姐妹們,一個個都立住了,看她很是陌生的模樣兒。
出門的時候是閨中女兒,這會兒盤了婦人頭,又怎么一樣,明潼一笑:“怎么,今兒倒啞巴了?”
明沅先是一笑:“有些不敢認,見著三姐姐,太太就放心了。”說的紀氏嗔她一眼:“又混說,我怎么不放心,我最放心就是你三姐姐了。”
這是假話,真話該倒過來,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親生女,明潼由著母親打量一回,見她臉上粉團團的,看著這三日沒受磨搓,還自問她:“今兒早上,鄭家人可滿意?”
新婦三日下廚房,這規矩在民間很是盛行,便到天家也是一樣,只沒那么多講究,親手捧得一碗甜湯,也算是敬過了翁姑了。
到得鄭家,明潼卻不欲叫人說嘴,她身上有銀子傍身,廚房上便把各個主家愛吃什么俱報了上來,里頭掌管著鄭衍院里小廚房的管事婆子,原還當明潼伸手就要接過去管家了,聽見她只是問,半點兒沒有要接手的意思,倒放下一半兒心,連著鄭衍愛吃硬米飯還是軟米飯都說了。
明潼身邊的小篆立時就記了下來,一家子兩種吃口,鄭侯爺跟鄭衍兩個男人吃的是軟米飯,鄭夫人跟鄭辰吃的就是硬米飯。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明潼當成笑話說給紀氏聽,紀氏一面想贊女兒懂事,一面又心酸不已,當著掌珠一般捧在手心里頭看大的女兒,在家嬌養了這許多年,半點兒苦不曾叫她吃過,進得婆家才三日,連這些個都要過問了,在顏家,別個喜歡吃什么,干她什么事。
明潼見著母親酸楚的樣子,沖她一笑:“這有什么,娘不是這樣過來?妹妹們也要這樣過來的。”這些小事怎么好同過去相比,她這苦已經受過一次了,進得宮去,先還帶著一身傲氣的,吃得幾回小虧就知道宮里頭行止跟外頭不同,太子太子妃愛吃什么不算,連著太子妃身邊的老姑姑愛吃什么愛用什么,她也記得清楚。
姐妹幾個閑話幾句,哪個都知道紀氏定有私房話要跟明潼說的,俱都尋了由頭出去,紀氏看著她們出得小院,嘆出一口氣來:“他待你,好不好?”
明潼微微一笑:“此時自然是好的。”紀氏差點兒淌下淚來,女兒到底沒能嫁得如意,可日子總得過下去,便勸她道:“這會兒才幾天,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我也不是才進顏家門,就似今天這般模樣的。”
明潼點點頭:“我省得的,娘再不必憂心我,這些個道理我刻在心上了。”頭一樣就是要兒子,必得個兒子,若沒兒子,她在后院怎么站得穩腳跟,可有些她卻是連母親也不能說的。
鄭衍那事兒上頭,太急了些……便是他收用過的那個丫頭,只怕也不知道究竟,明潼卻是嫁過一回的人,太子那一回,她也是無孕,她原就宮寒,在宮里來的月事,又往哪里調理,等她有了份位了,能好好調理起來了,太子又已經吃著丹藥了,那些個朱砂等物最是毒的,一日日的積在體內,也難至孕。
這話再不好跟紀氏說,明潼也只能自個兒想法子,她帶得一房陪房,等日子久了,且有用她的時候,總歸不是她自家身子不好。
紀氏一直掛著心,見著鄭衍知道這個女婿肚里有付花花腸子,可只要明潼拿捏得住,后宅里頭安穩就是,她憂心的卻是楊家姑娘:“那個姓楊的,可還在鄭家住?”
明潼知道母親憂心什么,莞爾一笑:“娘要是憂心這個,還不如想想五丫頭的婚事。”她這幾天里頭,鄭夫人那些個親戚也被好幾家托著問過了:“看中咱們家姑娘的,且有好些人呢。”
紀氏知道她有了計較,也不再問,叫她放了手去做,總歸放得這些個陪房丫頭還能沒有半點用處,她才放下心,問一句那個收用的丫頭,明潼笑一笑:“沒有她也有旁人,這一個等著機會抬起通房就是了。”
通房也不這一個月一兩二錢銀子的例,就能叫她伏在明潼腳下,有些事兒,她自家不好出手,卻得養一個往前沖殺的。
紀氏一面安心一面又傷心,女兒哪里有新嫁娘的喜氣,原只當她氣色好,近看了才知道那是臉上掃的胭脂,心里一酸差點兒淌下淚來,明潼坐在小樓里卻眉頭舒散,如今這日子,比她原來且不知道舒心多少倍了。
明湘出得房門,見明洛拉了明沅有話說,自家往前去了,明洛見她走遠了,這才道:“我怎么看三姐姐,跟原來不一樣了。”
“三姐姐是作人媳婦的,自然不一樣了,你又想什么?”明沅伸手點點頭,再往明湘那頭一看,明洛如今也只在她跟前還有些過去的樣子,生生把性子轉過了,便是她也覺得心酸,再逗了她要玩要鬧,她竟然會說不規矩了。
“也是,人總要變的。”她嘆一口氣兒,又笑起來,原來笑的合不攏口,非得拿帕子掩了去,這會兒抿了嘴巴笑:“你瞧見那回門禮沒有,聽說鄭家原來造酒,不知道這二十瓶,太太會不會在節里發下來叫咱們吃。”
“你要是喜歡討一瓶來就是了。”明沅輕掐她一下,她又搖了頭:“對飲有什么意思。”原來吃酒,哪一回不是擺了圓桌出來,十來個食盒子,光是酒就有兩三樣,盡她們吃,吃得不夠還能再要。
自去歲臘八,到今春谷雨,三個人除了在上房一桌上吃過飯,連一個屋子都沒再呆過,明沅嘆一口氣:“你真不同她好了。”
明洛抬眼看看她:“我想與不想,都沒甚差別,叫我姨娘安安心心的,往后可別再生事端了。”說得這句又壓低了聲兒:“我不比你們,我再不能折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