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回春堂,葉秋山領著伍子安沿江往下行,行了幾步,葉秋山突然停住,拿手遙遙一指江面道:“師弟你看那邊。”
伍子安順著葉秋山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江面上橫著亭臺樓閣,甚是宏偉,白雪的岸,凝息的江水,倒映著這宏偉的建築,卻如同仙境一般。自己雖然來自後世,卻也少見這種景觀,便問道:“那是什麼?”
葉秋山道:“那是仙客來。”
仙客來這名字聽起來,便不像是酒樓,伍子安心下了然,估計這仙客來便是畫舫一類的所在,哦了一聲。兩人便都不提關於仙客來的事。
老丁家的銅匠鋪離回春堂並不算遠,店面不大,前店後院的格局。
伍子安隨著葉秋山走進銅匠鋪,便感覺一陣溫暖,銅匠鋪的爐子永遠是點著的,散發著熱力。離爐子不遠的柱子上,綁著一個人,那人目光發直,死死盯著爐火,雖然用繩子綁著,卻拼命掙扎,似乎想撲到爐子裡去。
葉秋山徑直向那人走去,走到那人跟前,伸手掐住那人的臉頰,從懷裡掏出一顆丸藥,用手一拍,將它丟進那人的嘴裡,那人咕嘟一下就吞了,掙扎得不像之前那麼厲害,但還是扭動身軀,葉秋山嘆一口氣,又丟了半顆丸藥進那人嘴裡,那人這才平靜下來。
葉秋山轉頭對候在一邊的老丁說道:“我只能幫他鎮靜下來,你兒子這病,十有七八是中了蠱了,除非下蠱的人親自來解,別人是無能爲力的。”
老丁垂頭喪氣,顯然這話他聽了很多遍了,可是天下之大,上哪找什麼下蠱的人去?
伍子安湊近柱子,繞著柱子走了幾圈,突然伸手替老丁兒子搭了一下脈,搭完脈他皺起了眉頭,轉頭問葉秋山:“師兄,你替他搭過脈嗎?”
葉秋山老臉一紅道:“我從來不搭脈的。”
伍子安心下了然,臉上卻不動聲色地替葉秋山掩飾道:“師父他老人家的聽脈之術,只傳給師兄了,真叫人羨慕啊。不過師弟我也學了師父的幾手絕活,正好試試身手呢。”
伍子安又扒了扒病人的眼皮,仔細查看了一番,心中的疑團卻越來越大了。他問站在一旁的老丁:“你兒子是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老丁嘆一口氣,開始講起他兒子的事情來。
老丁老來得子,所以將兒子起名叫根兒。根兒打小就被家裡寵得不行,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七歲開始,老丁就將根兒送到雞鳴書院去念書,雞鳴書院就在雞鳴山上,宋時,讀書人呂大防路過雞鳴山,突然聽到沒有人煙的雞鳴山上有雞叫之聲,心生疑竇,便循聲去看,結果沒看到雞,卻撿到了十兩白銀,呂大防將這十兩白銀上交給官府,官府爲了表彰呂大防的德行,又再添了些銀子,在雞鳴山上修建了雞鳴書院。
雞鳴書院傳了百多年到了大吳朝,宅子修了好幾次,這房子時間一久,便能生些妖異之事。尤其書院修在山上,這自古以來,狐仙和讀書人便是分不開的。書院邊上的雞鳴塔裡,據說就住著狐仙。根兒去上學的時候,由於年紀小,分不清是非,便被同學們攛掇著領頭去探雞鳴塔,結果莫名其妙地失蹤了,等到再被人發現,卻在離塔一里遠的靈江邊上。同學們大驚,也不敢告訴老師,便派了兩個大孩子把根兒送回家。
等回到家之後,根兒就發了好幾天燒,醫藥都無效,老丁病急亂投醫,聽說城南東華山上有個三姑娘,自稱是玉皇大帝三女兒,能斷事能治病,便抱著根兒去問三姑娘。三姑娘往地上灑了一圈白米,點上香請神,不一時,神就上了身,三姑娘身體一陣亂抽,抽完了之後,翻著白眼跟老丁說,根兒是中了狐仙的大搬運,回去只要給狐仙敬上香,誠心請狐仙赦了根兒不敬之罪,就沒事了。
老丁回家之後,誠心給狐仙上了香,結果根兒卻還是沒有退燒。正在這時,遇上了初到橋下坊的葉秋山,葉秋山弄了點草藥,先給根兒退了燒,又給做了一些丸藥,吩咐老丁按時給根兒喂藥,還真是藥到病除。老丁爲了感謝葉秋山,在得知葉秋山剛從山上下來,連戶帖都沒辦時,就讓他在自己家住下了,熱心地替葉秋山辦了戶帖,從此葉秋山纔在這個大吳朝安了家,又通過老丁的介紹,給橋下坊以及通駟橋旁的仙客來附近花船上的仙子們治病。不到一年間,葉秋山就開起了回春堂,成了橋下坊唯一的醫生。
根兒自從病好了之後,老丁就把他當作寶貝一般看待,老丁就當成寶貝一般,不管根兒提出什麼要求,老丁都會不假思索地去滿足。有一年六月,根兒突然想吃冰,可把老丁難壞了。這年頭有冰的都是皇室貴胄,大夏天的,上哪兒給弄冰去?不過老丁還是四處去打聽,在葉秋山的幫助下,終於打聽得一處龍遊六春湖的龍井邊上有個人專門窖冰,也不知道真假,就顛顛兒跑過去,幸好人家還真窖著冰,只不過冰這東西實在不好保存,那人說要用棉襖包著纔不會化。老丁問棉被行不行,那人說也行,於是老丁就抱著棉被裹著一小塊冰回到橋下坊。一同坐船的人都以爲老丁是瘋子,大六月天的抱著一牀棉被也不嫌熱。等冰拿到家,化得只剩下小小一塊了,根兒嚐了一嘗,皺皺眉頭說:“也沒什麼好吃的嘛。”就這白眼狼一般的性子,老丁卻是呵呵笑著,一點也不生氣。
小孩子長得快,一轉眼,根兒也到了思春的年紀了,龍丘人有句諺語:十三娘十四爹,意思是女孩到了十三歲就可以生孩子了,男孩到了十四歲就可以當爹了。這也是因爲中國古代人的平均壽命決定的,一直到清代,人均壽命才三十多歲,不及時完成繁衍後代的任務,一轉眼就掛掉了。雖然大吳朝的生活條件相對要好些,人均壽命也較長,但老丁卻等不及了,早早地給根兒說了一門親。
根兒的這門親事,也不算太遠,對方家裡也是在橋下坊裡做小買賣的,也倒是門當戶對。去年三月初三的時候,老丁還帶著根兒跟女方碰了次面,說是碰面,卻只是遠遠地站在靈江邊上,望著去水邊踏春的少女一眼。看過之後,老丁問根兒如何,根兒只說了一個不字。老丁就犯了難,思忖再三,卻下了狠心,這門婚事,不成也得成。
倒不是老丁前後變化快,他覺得心疼根兒和逼著根兒成親並不矛盾,於是終於在根兒失蹤之後第一次拿出了一個當父親的威嚴說:“這事兒我說了算。”
老丁覺得婚事向來如此,就算孩子不滿意,爹孃自己滿意便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說了,喜不喜歡的管什麼用,能一起過日子就算好婚姻。
回來之後,老丁讓葉秋山做做根兒的思想工作,卻不料葉秋山卻是一力反對老丁,一直在說孩子最需要的是婚姻的自由,這出乎老丁的意料,和葉秋山也鬧得很不愉快。老丁覺得整個世界都和自己在賭氣,不過自己鐵了心要和世界別一別勁兒,於是又是做酒又是做肉圓,準備聘禮,置辦家業,打算把根兒的婚事操辦得紅紅火火。然而就在這節骨眼兒上,根兒就病了,一開始只是全身起紅疹子,老丁也只當是普通的出疹,又因爲和葉秋山的矛盾不好來求葉秋山,於是拿家裡的土方子,把根兒關在臥室裡,用穀糠點著了的煙燻了一陣。不薰不要緊,這一薰,倒是薰出事情來了,根兒在臥室裡大叫大鬧,在地上打滾,最後沒了動靜,老丁進屋一瞧,只見根兒五官都滲出血來,甚是恐怖,老丁沒了主意,只好放下面子來,請來葉秋山來醫治。
葉秋山只不過是普通的赤腳醫生,哪見過這種怪病,反覆檢查,最後根據民間的種種傳說判斷這是中了蠱,自己治不了,讓老丁另請高明或者最好是找到下蠱之人。老丁上哪找高明的醫生去,更不要說去找下蠱之人了。於是一力哀求,葉秋山於心不忍,決定開點藥,盡是些涼藥,還有些甘草黨蔘之類,讓根兒定期吃藥。葉秋山心明清楚,這些藥雖然吃不好,但也吃不壞,頂多算是心藥。
日子一天天過去,根兒不見好轉。老丁尋思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就下決心儘快把婚事辦了。民間傳說蠱神怕喜神,說不定衝一沖喜,根兒的病就好了。也是病急亂投醫的想法,卻偏一根筋自顧自地相信了下去。
一開始婚禮籌備得都很好,根兒似乎也沒再犯病,老丁喜出望外,更加賣力地籌備起婚禮來。這一天老丁和馬上要成爲親家的老童家互換了庚帖,興沖沖地回家,吩咐根兒把庚帖押在竈王爺神像底下的茶杯底,按習俗,只要這三天之內沒有吵架拌嘴,碎碗碎碟的事情發生,便可以去請橋頭瞎子阿六來測個八字,把婚期和買子息衣的日子也給定下來,再往後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兒了。
結果根兒不情不願,被老丁推著進了廚房,卻半天也沒了動靜,本來壓個庚帖,盞茶功夫綽綽有餘,怎麼這麼久還不回來。老丁連忙去廚房查看,卻見根兒不在廚房,而是跑到院子裡,全身赤條條躺在一棵桑樹底下摘葉子吃。這病癥老丁從沒見過,反覆喚他,他也不應,只是拼命吃桑葉。老丁急忙讓夥計去把葉秋山請來。葉秋山對這種病也是束手無策,只好開了點鎮定安神的丸藥,讓根兒服用。根兒服用之後,果然好了一陣,可是一離了藥,又會發作。漸漸的越來越嚴重,睡覺都要用桑葉子鋪成的牀他才肯睡。
老丁的媳婦死得早,家裡又沒有個可以使喚的丫頭,自己還要打鐵做生意,實在沒辦法一刻不離地照顧根兒,可是根兒卻實在離不開人,只要一個沒看著,他就跑出去吃葉子,家裡的幾棵樹早被吃光了,怕他再出去吃,老丁想了個辦法,幹活的時候,把根兒捆在柱子上。說也奇怪,一開始往柱子上一捆,根兒立刻安靜下來,也不再往外跑了,竟然站著打起了瞌睡,只不過對於捆他的繩子要求越來越嚴格,一開始只要一股繩子就能捆住,到後來要五花大綁他才能入睡,今天突然又有了變化,繩子再也綁不住他了,他拼命掙扎,似乎要衝著火爐撲去,也就是伍子安他們進屋裡看到的情景。
老丁聽葉秋山說伍子安是葉秋山師弟,本來滿懷希望,可是伍子安搭完脈之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失望起來。
葉秋山見根兒也平息下去,便帶著伍子安告辭。
出了門,葉秋山轉頭問伍子安:“怎麼樣,你搭出什麼沒有?”
伍子安面色沉重地點點頭道:“怪,實在太怪了。”
葉秋山催他道:“你別賣關子,快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伍子安道:“從脈象上看,這個男孩他懷孕了。”
葉秋山不悅道:“都什麼時候了,開什麼玩笑?”
伍子安嘆一口氣,皺眉道:“我倒也想這是開玩笑,但是以我二十年的搭脈經驗,這脈象就是懷孕了的脈象,所以我才覺得奇怪,若不是咱們都是來自那個世界,我絕不會跟你說。”
葉秋山亦是嘆一口氣:“也是,這畢竟不是我們的那個世界。”
葉秋山對於男人生孩子這種事,還是聞所未聞的,畢竟這事說起來太過驚駭。可是伍子安卻不一樣,他比葉秋山晚了三四十年,這三四十年裡科技日新月異,男人生孩子已經不再是新聞了。不過伍子安並不打算和葉秋山說高科技的東西,而只是和他提起了一則《聊齋志異》裡的故事,說福建總兵楊輔家有個孌童,突然感覺肚子裡蠕動,滿了十個月,夢見神人把他的兩肋骨割去,醒來發現左右有兩個男嬰在啼哭。起身看看自己的肋下,割的痕跡還在。兩個兒子一個起名天舍,一個起名地舍。
講完這個故事,伍子安說道:“也不一定是真的是男人生孩子,比如在懷孕的時候是雙胞胎,當中一個把另一個吸收進肚子裡的例子也是有的。”
葉秋山卻搖頭道:“我覺得這事和你說的例子無關,這個世界有許多怪事,是用科學無法解釋的,你呆得長了自然會遇到。”
伍子安一下來了興趣:“這個世界和我們的世界有所不同?”
葉秋山四下望望,低聲說道:“不瞞你說,這些年我一直在調查失蹤案,發現許多起失蹤案都十分蹊蹺,彷彿這個世界是有妖有鬼的一般。”
伍子安道:“怎麼個蹊蹺法?快跟我說說。”
葉秋山卻閉了嘴,一直和伍子安回到一號宿舍,纔開口說道:“具體怎麼蹊蹺我還真不好說,但是我覺得它們之間是有所關聯的,包括根兒的病,我雖然治不了,但是卻見過不少例,都是突然失蹤了一陣,再醒來不在原地,後來就變了性格,吃桑葉,再後來,就會神秘消失,只留下衣冠,就彷彿蛻了皮飛走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伍子安道:“聽你的描述,病人似乎變成了蠶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