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
轉過天的早晨,枝頭的喜鵲叫個不停,伍子安從一號寢室的鐵架牀上醒來,走出來門來,打了一套六禽戲,這是他們門派行鍼的導引術。歷史上都說是華佗發明了五禽戲,其實這個說法是不正確的,華佗的確對五禽戲的推廣有所貢獻,五禽戲或者六禽戲,其實早就出現了,在馬王堆古墓裡,就發掘出來一套絲帛,上面畫的是六禽戲,而在劉安的《淮南子》當中,也有六禽戲的記載,那就是:熊經—練身功,鳥伸—練腰功,鳧(野鴨)浴—練腰功,猿蠼—練臂功,鴟視—練眼功,虎顧—練手功。
打完一套功之後,只覺得渾身通透,從井裡打來水,洗了臉,刷了牙,這才穿上衣袍,端上一盞茶,等著姜九兒出現。
姜九兒果然早早地便來了,今天的她穿著公服,捕頭的皁衣很合身地穿在身上,冬藏刀在腰間,讓她顯得英氣逼人,腳上的釘鞋是新換的,小牛皮的面兒,木頭底上釘了一層牛筋。她的手裡還提了一雙釘鞋,一見到伍子安,便把那雙釘鞋扔到地上,對伍子安道:“你套上試試。”
伍子安脫去鞋子,把腳套進去,動了動腳趾道:“大了點,而且有點涼。”
姜九兒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誰叫你脫了鞋子套的,你看我。”
姜九兒說著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釘鞋,還走了兩步。伍子安這才發現原來釘鞋是套在鞋子外面的,鬧了個大紅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解嘲道:“我這是宅在家裡太久了。”
“宅?”姜九兒聽不懂伍子安說的話。
“宅就是喜歡呆在家裡的意思。”伍子安道,“我們老家把這樣的人叫作宅男。”
“哦,我明白了,顏回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志,也是宅男。”姜九兒倒是很會舉一反三。
“呃,算是吧。”伍子安道。
正說著,葉秋山手裡拎著兩個紙包從屋裡出來,白枳和防風一左一右跟著葉秋山身後,小傢伙們聽說要上外祖家去,都興奮極了,都不用大人叫,早早地起了牀。
葉秋山一見伍子安和姜九兒等在那裡,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來,對著白枳和防風道:“叫人。”
白枳是老大,還算比較聽話,怯怯地叫道:“師叔早。”
防風卻只是用小小的眼睛盯著姜九兒,不肯叫人。白枳叫完了,用手一推防風:“叫人。”
防風清清嗓子:“師叔好,師嬸好。”
這一聲師嬸把姜九兒叫得臉一下子紅了,差一點發飈,但又不好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只好自己安慰自己,連說了三遍:“童言無忌。”
葉秋山這纔跟他倆說話:“都準備好了?那咱們走吧。”
伍子安點了點頭:“他們也去?”
葉秋山看了一見滿臉期待的孩子們道:“可不,要玩丈母處,要吃外婆處,他們這兩個小饞貓早就惦記著外婆家的好吃的了。”
伍子安道:“嫂子怎麼不說跟著去?”
葉秋山道:“你覺得你嫂子的身體現在可以出門嗎?”
伍子安道:“倒也是,那咱出發吧。”
葉秋山卻道:“不急,等一會兒有車來接。”
果然,過了不一會兒,回春堂門前便來了兩輛馬車,雖然只有每輛車拉車的只有一匹馬,但是馬力畢竟遠快於人力,更何況這兩匹拉車的馬倒是長得十分精神,一看就是被照顧得很好的那種。
伍子安望望馬車,問葉秋山道:“怎麼弄出這麼大陣仗?”
葉秋山苦笑道:“哪裡是我弄出來的,這是我岳丈家派來的。”
伍子安心說,師哥,你可算是在大吳朝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了啊。但是這玩笑卻不適合跟葉秋山開。
本來葉秋山是想讓伍子安和姜九兒一個車的,但是姜九兒被防風這一聲師嬸給叫得不好意思了,也不好裝著若無其事地再和伍子安同車了,只好跟防風白枳兩人擠一個車,而另一個車上,是伍子安和葉秋山。
車上,伍子安問葉秋山:“嫂子和家裡的關係不好?”
葉秋山苦笑道:“她從小就得了你說的三尸蟲病,到處喝血,家裡都以她爲恥,因此對她也不算好。”
“難怪了,我說你既然娶了嫂子這樣大戶人家的千金,卻又爲何還要自己創業呢。”伍子安開玩笑道,“不過從什麼時候開始,和白家恢復走動的呢?”
“自從孩子出生之後吧,”葉秋山道,“白家家大業大,卻只有一個獨生女,現在有了兩個外孫,自然寵得不行,你當那兩輛車子是來接咱們的嗎?你仔細看看車頂。”
伍子安擡頭看看車頂,卻見車頂上寫“白枳”二字,問道:“那車上寫著防風?”
“對,”葉秋山道,“白枳和防風,他們都隨你嫂子姓,全都姓白。”
伍子安愕然道:“爲什麼?難道他們仗勢欺人?”
葉秋山道:“是我提出來的,原因你知道。”
伍子安是知道原因的,卻也很無語,兩人因此都沉默起來。
***
馬車,停在了一個大莊子前。
這的確是個大莊子,並沒有雕樑畫棟的建築,有的只有一個又一個的糧倉。
這就是白家堡,這整個莊子都屬於白員外。
白家是坐地戶,自從五代之後,便一直在這一帶生活,白家人丁並不興旺,然而白家自海龍王開始,便是這個地方的糧長。糧長就是替朝廷催糧的,也負責幫助朝廷收糧,因此糧長並不是官,也不是吏,他們沒有奉祿,有的只是上門催糧的權力,唯一的好處就是,這個職位可以世襲罔替,便彷彿土司一樣,他們的傳承甚至不受朝代更替的影響。
白家從海龍王開始便當糧長,一代一代都是糧長,一直傳承了幾百年,所積累的財富可想而知,別的不說,光是白家這望不到邊的大糧倉,便氣勢嚇人。
伍子安曾經去周莊看過,也聽過聚寶盆的傳說,沈萬三之所以有錢到可以替國家犒賞三軍,據說致富的原因經過後人猜測有三,第一是贈予說,江東陸家富甲一方,最後把財產全都送給了沈萬三,從而沈萬三便有了錢,第二是通番說,沈萬三做海運生意,那年頭做海運的,一個是和倭寇相通,做半寇半商的行當,殺人越貨,原始積累自然就快,第三就是墾殖說,土地是永遠的財富,在土地私有的情況下,只要兒女不敗家,地是自己的,便可以無限的賺錢,不停地積累財富。
白員外遠遠地出門來迎接了自己的外孫了,他披著一件黑色狐裘的大衣,身邊跟著四個家人,白員外胖胖的臉上帶著笑,他在外孫還在半路的時候,已經出來等了。化雪時天氣寒冷,但是白員外的心卻是火熱的。
馬車剛一停,白員外就急急忙忙跑過來,親自替外孫撩開馬車的簾子,白枳和防風就像兩隻小猴子一般,一見到胖乎乎的外祖父便直接跳到他懷裡,一左一右吊在外祖父的膀子上,一口一個“外公”叫著,把白員外給樂得找不到北。
姜九兒跟著下車了,隨後伍子安和葉秋山也從馬車上下來,三人跟白員外打過招呼之後,便隨著家人一起往莊子裡走去。
進了屋子,卻看見屋子裡的擺設十分普通,似乎只是普通的農家小院一般。以白員外的家底兒,隨便弄一弄,也比這個強多了,但是這白員外卻似乎壓根就沒把這些放在心上。
招呼幾個人坐下,白員外讓人拿了水果上來,是幾枚桔子,龍丘的地很多都是紅壤,酸性土壤倒適合種桔子,因此種出來的桔子多水,甜度足。伍子安也不客氣,剝開一隻嚐了嚐,覺得這桔子味道雖然好,但終不過是凡品,比起他曾經吃過的桔子來說,味道差的不是一點半點。他看看姜九兒,只見姜九兒也在剝桔子,只不過姜九兒吃桔子的吃相有點特別,她並不剝皮,而是將桔子一掰兩半,託著桔皮,彷彿吃香蕉那樣,把裡面的瓤兒都吃掉,剩下一個桔子皮的小勺。
白員外也沒有陪客人聊天的意思,只是抱著兩個外孫在那說話,外孫們吵著嚷著向他彙報各種新鮮事兒,這些小孩子眼裡的新鮮事兒無非是誰誰養了只貓,誰誰家的奇巧如何了,誰誰玩滿堂諸子跪的時候耍賴皮被捉了現形等等,孩子們說的有一句沒一句,一般人都聽不懂,也沒有那個耐心去聽懂,但是白員外卻十分耐心地聽著,笑呵呵地和孩子交談著,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地疼愛這兩個孩子,老人都疼愛隔輩人,但白員外疼愛得更甚。
另一邊的伍子安三人也沒有主動和白員外搭話,而是邊吃桔子邊聊起來了,主要是伍子安和姜九兒聊天,葉秋山在一邊旁聽著,時不時拿笑眼來瞟伍子安,示意他去追求姜九兒,可是伍子安只想做個純吃貨,他自認爲食色二者自己只能選其一,因此就算看見了葉秋山的擠眉弄眼,卻也當成不知,依舊和姜九兒談著飲食之道。
正在大家聊天的時候,有一個家人急急奔進來,對白員外說道:“老爺,不好了,做飯的彭老頭又說不幹了。”
白員外一聽到這個消息,臉色不由難看起來,說道:“上次不是給找了十幾個出題的高人嗎,怎麼全都猜完了?”
家人面有難色道:“那十幾個出題的高人,出的題全被他猜過了,現在他又無題可猜了。”
白員外嘆氣:“若是平時他不做也就罷了,今天是我孫兒來看我,他一定得給我做飯。”
說罷徑直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