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這一天,原以爲這一天很短,只需要愁上一愁,便過去了。
可是誰也不曾想這一天是這麼長,長到讓人難以忍受。
葉秋山又裝上了一袋煙,默默在抽了一口,說道:“這已經是第七個年頭了。”
伍子安看得出他的無望,也知道這將是自己的無望。
他強笑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既來之則安之,哪裡的黃土不埋人啊。拿毛掌門的話說,就是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裡屍還。”
他雖然這麼勸道,但心裡卻想著,自己被困在這個時代了。
這個時代並不屬於自己,自己也不屬於這個時代。自己像被流放的囚徒一般,被困在了異世界的他鄉。
“可是我們也許再也回不去了。”
“或許我們本來就無處可去。你能說得清我們是從何處來的嗎?或許我們都像莊周夢裡的蝴蝶一樣,也像蝴蝶夢裡的莊周一樣,我們可能原本就是這個世界的人,那個世界只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兩人的交談到這裡便結束了,這時候屋外傳來陣陣鞭炮聲,這是謝年的鞭炮。
謝年的謝,是謝絕的謝,而不是謝謝的謝。
因爲年不屬於人們的世界,年是外來者,年是異類。
人的內心之中,原本就是十分排外的,只要不是自己世界的東西,便一致排除在外,這個世界,除了我,便是他們,沒有我們。
越是思考,便越是有東西凝結,這或許是思索不開的問題,或許是愁。
白枳過來敲門,要葉秋山去放鞭炮。
孩子們還小,不敢自己放鞭炮,又見得別人家已經開始謝年了,這按照規矩,越早謝年的,來年便越發達,因此大家都搶個早,早早地準備好了年夜飯,早早地放鞭炮。
葉秋山把一袋煙抽完,這才走出這雲霧,伍子安也跟著一起出去。
只見白枳和防風都在姜九兒的帶領之下,手裡早就拿著一根線香,興奮的小臉通紅。
伍子安笑道:“你怎麼不去放?”
姜九兒道:“他們不肯讓我放,非要等你們出來才放。非說鞭炮不能讓女人放。”
伍子安哈哈一笑,亦不再說什麼,從白枳手裡拿過線香,點上一掛鞭炮,把它掛在早已經備好的竹竿之上,便只到啪啪連聲,這古人做東西倒不帶半點偷工減料的,竟然沒有一個啞炮。
放完了一掛鞭炮,伍子安和葉秋山各放了幾個二踢腳,這纔算完事兒。
孩子們歡天喜地,跑進屋裡去,年夜飯早就擺好了,有雞有魚,俱用考究的白瓷盤子裝上,擺滿了一桌,最讓人饞涎欲滴的還是彭和尚做的米飯,這可是接近津泉級別的食物啊。吃飯之前,彭和尚打開一罈酒,白衛紅給大家都倒上,就連小孩子都倒了淺淺一個碗底兒。
大家一起舉著裝酒的小碗,碰了一碰杯。
伍子安的碗與姜九兒的碗碰了一碰,對她說道:“謝謝。”
姜九兒道:“謝什麼?”
“謝謝有你在。”伍子安道,心底接了一句,要不然我更加寂寞。
姜九兒的臉一紅道:“等有了活幹再謝我吧,要不然我們可成了尸位素餐的肉食者了。”
伍子安重新拿起酒碗,說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故鄉。”
這句話他曾經說過,現在說起來,卻是另一種感覺,這是一種決然,一種與過去道別的決然,他在此刻決定將所有的關於回家的愁全都隨酒喝乾,不回去了,在這裡挺好,伍子安這樣告訴自己。
姜九兒卻是另一種感覺,她也已經有三四年不曾回家了,她是逃婚出來的,天子將她賜婚給施打虎,可是她卻不情願,因此逃婚出來。原本想通過仙客來上的飄萍公主讓天子收回成命,可是不想仙客來卻起了這麼大的一場風波,最後以飄萍公主的下落不明收場。但是幸運的是,皇帝終於收回了成命,卻不是靠飄萍,而是靠彭和尚的一句話。
彭和尚說:這世上籠子足夠多了,就不要再把年輕人的愛情關在籠子裡了。
是啊,到處都是樊籠,還是讓愛情自由一些吧。
姜九兒看向伍子安,眼波流轉,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一個月之前,自己還和這個人素不相識,不想在這麼短短的一個月時間之內,兩人便成了搭檔,拿伍子安的話說,兩人成了合夥人。
葉秋山聽到這句話,卻又變成了別的感覺,他覺得伍子安的這句話就是說給他聽,勸自己還是放棄了尋找回家的路。或許伍子安說得對,但是他卻還是不甘心,其實這些年他一直在動搖著,也在擔憂著,他害怕自己回去了之後,卻再也回不到自己來之前的時間了,他害怕自己如同王質那樣,只不過是吃了一顆棗,看了一局棋,再回去時,卻已經是物是人非了。他害怕自己尊敬的毛掌門真的像伍子安說的那樣,已經不在了,他害怕那場劫難還沒有結束。到最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只是一味在害怕著。一方面想回家看看,一方面又害怕回家看看,這便是遊子的心啊。
白衛紅看著丈夫臉上的表情,心中微痛,她心疼丈夫,其實夫妻相處了這麼多年,她哪裡會不知道葉秋山心中所想,她甚至早就從彭和尚那裡知道了這個世界是漏的,她也早就懷疑葉秋山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但是她愛上了他,她愛著他,她還會愛他,世上一切皆無所謂,有愛最大。她心疼著丈夫無家可歸,這種無家可歸是根本上的無家可歸,他不屬於這裡,可他又回不去了。這是個可憐的男人。
彭和尚將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裡,他已經超然物外了,哈哈笑道:“以往種種,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人生在世,往前看便好了。來來,喝酒。”
酒碗再次舉起,孩子們卻不樂意了,叫道:“怎麼光喝酒啊,喝了酒,哪有肚子吃火鍋。”
這時大家都笑了,桌上的一隻鴛鴦鍋正冒著泡,一邊是紅油,一邊是清湯。
伍子安道:“來來,大家都嘗一嘗這火鍋,咱們可是大吳朝第一批吃辣椒的人啊。”
所有人都拿起筷子,似乎在比賽誰撈得快,於是姜九兒發揮極好的刀功新片好的羊肉,牛肉,一下鍋便被人搶個精光。姜九兒急得大叫:“給我留點。”
卻見伍子安搶了幾片肉,卻放進了姜九兒的碗中,姜九兒這才滿意,將這肉片蘸著伍子安配好的辣椒醬,一口吞下,吃得滿頭大汗,卻停不下筷子。
雪停了。每個人的身上都帶著一股暖意,或許是酒,或許是火鍋裡的辣椒,或許是春回來了,又或許,是遠在他鄉相互取暖的心。這種暖不所從何而起,但卻一往無前,因爲寂寞,敵不過這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