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去世后的第一個年頭就分家,外頭不是沒得閑言碎語, 但這分家是在老夫人在時就商議好的, 也分得干脆清凈, 孝期里頭各房也都安分, 低低調調的, 倒是令人稱道, 畢竟家大業大,哪個大戶人家分家的時候沒點幺蛾子,懷遠侯府這般已是很好了。
江垣分出去才是最大的爭議,只消熟悉一些的,都知道懷遠侯夫人和小兒子關系不好,有人說張氏太偏心了,就算再不喜小兒如何能在這個時候給他分出去。亦有人說江垣不孝順。
兩家都不說什么, 低調只顧守孝。
蜜娘搬入新宅, 因在孝期,也不必辦喬遷酒,只有親近的親友來過,對這屋都贊不絕口。江垣造的時候,每間屋子都用了琉璃天窗,亮堂得很, 如今人少,不少院落都空著。
因著分家的事兒, 林氏還是同她生分了, 亦或者說林氏以往同她交好, 是想著以后都是同房妯娌,沒想到江垣這么快就分出去了,江垣分出去還讓侯府擔上了不好的名聲,她同蜜娘的交情就淡下來了。
陳令茹道:“你那嫂嫂,在閨中時就是頂聰明的人,心里頭事事有個算盤。”
那聰明可并非好話。
蜜娘不置可否,總歸如今分出來了,也不天天見著面,情面上的關系顧顧好就行了。
蜜娘如今需要管家,家雖小,可也要打理,從侯府帶出了幾個,又是買了幾個。且是看著家里的進賬也是忍不住驚嘆,竟是沒想到江垣也是個會理財的,他手下有老侯爺給他的海運份額,每年進賬就不少,再加上老侯爺和老夫人其他的鋪子莊子,已經是不小的基業。
沒想到江垣自己還有個馬場,年年生產的駿馬也是一部分客觀的收入,她粗略估算了一些,就算她生四五個兒子怕也是夠分的了。
范先生和閔姑姑都搬了過來,范先生那院子和蘇州府的很像,江垣考慮周到,還給他做了個花房,京城冷,先生如今愛種些花花草草,沒個暖房養不活。
先生果真高興,當即買了幾盆花來放進去。
蜜娘腹中已有七個月,肚子鼓了起來,她沒得婆母在身邊,江氏如今離她近了,就常常來看她,陳令茹抱著辰哥兒,辰哥兒模樣肖似沈興淮,俊秀得很,抱出去誰都稱道一聲好模樣。
懷著他時恨恨地說他是小魔星,可一出來,這小魔星長得可真喜人,家中有個小孩子也是樂呵的不行。曾氏和陳敏儀都對這外孫兒惦記不已,時常過來看看。
陳六姑娘道:“難怪當初叔叔嬸嬸一心要給你定這沈家,家門清凈,實屬難得。”
辰哥兒如今正是會爬的時候,屋里頭暖和,塌上撲了一層羊絨毯子,就可以任由他怎么爬了。
范先生和閔姑姑一走,沈家人又少了一些,難免孤寂,江氏又常要來看顧蜜娘,索性一道吃飯,還熱鬧一些。
過了年,大批的舉子都入了京,京城里頭的客棧都住滿了,春芳歇每日也坐滿了讀書人,待是春闈過后,有新的翰林院學士進來,沈興淮他們可以尋新的職務,沈興淮和鄭寬品級最高,又有京報的事情加成,大家也都明白,他們應該會提一下位。
沈興淮還是辦著自己該辦的事情,把京報做好,也許京報他還需要再接手一段時日,即便新科出來了,他們還不熟悉報務,總得要培育培育,元武帝亦是這個意思。
沈興淮是很想趕緊脫手的,他對這種事情沒有興趣,但是旁人卻是艷羨的緊,似是覺得這是個好職位。
要說實權是沒有,不過占據清名和圣心兩樣就足夠旁人眼紅。
在離開翰林院前,還需經過一場考核,沈興淮這兩年為皇子上課,備課看書,沒有落下,稍稍準備個一兩月,也能應付,這考試不似科舉,詩賦不是主要,于他沒什么難處。
上邊詢問他們都想去哪個部門,多半會問一下,然后再斟酌決定,沈興淮報了工部。
京城里頭的報業如火如荼地展開,多半都是仿照品文報的樣式,小說話本加些雜談,由于品文報是最早的,又是和京報同一家出的,大家內心還是更傾向去品文報。投往報刊的文稿也越來越多,還有外地的稿件,只要有春芳歇的店面,把稿子交給掌柜的,就會被送到京城來。
就京城這邊已經有一群固定的文人為報紙供稿,這似乎是文人一條新的出路,春芳歇給的價格是其中最高的,按照字數和反饋,蜜娘也雇了幾個讀書人,幫忙挑選文稿、檢驗內容,另外一些八卦雜談是交給了茶樓的說書先生,茶樓里頭的八卦是最多的。
蜜娘的游記寫的比較短,實在是她如今去的地方還比較少,寫不出太多,但游記的反響很好,瀛洲客的名聲算是打了出去,游記完結之后也有不少讀者寫信來問什么時候再寫新的。
蜜娘也頗為喜歡這種感覺,大家都不知道她是誰,不知是她是男是女,只是單純地喜歡她的文字她的想法。
她肚子漸大了,不能再寫了,可阿公的儲量可比她還多,阿公游歷山川大江,許多事情都是因阿公幼時常抱著她講述才知道的,幼時她聽得如癡如醉,恨不得親自去看看,蜀川府的都江堰、九寨溝,黃河的發源地,皆是兒時夢中所想。
只是此生為女兒,只能從書中的只言片語中幻想一番,得以慰藉。
范先生閱歷豐厚,又是文采艷絕,蜜娘覺若是不能留下一些作品,當真是一大損失,便是磨著他寫游記,范先生原本是不大想的,可是轉念一想,人生在世不留下一些東西豈不遺憾,亦是看她寫的東西受了啟發。
先生數年之積淀,豈是蜜娘可以比擬的,蜜娘勝在言辭趣味,而先生則是雄渾的筆力以及磅礴大氣的風格,他本就經歷頗多,所述之景色身臨其境,短短數語,仔細揣摩,言有盡而意無窮。
蜜娘且是看得第一章節,便是愛不釋手,常是催促他繼續寫下去,先生見她喜愛非常,亦是得意,只是年紀大了,寫的有些慢,語言文字亦是要細細揣摩。
腹中這個孩子也是個愛聽書的,蜜娘得沈興淮提點,偶爾看書的時候念給他聽,他聽到游記的時候最是激動,總是踢得很用力。
范先生笑言:“日后定是個愛游歷的。”
江垣倒是沒得什么子承父業的想法,若是不想走經濟仕途也無礙,只消干正經的事情,過得好比什么都重要,他對這個孩子的期許便是這般。
蜜娘覺得他以后對孩子一定嚴厲不起來。
江垣道:“倒也不是,只是覺得何必一直按著前人走過的路子走,路有很多,自己也能開路。世人都想走科舉,我覺岳父這般便是很好,書是要讀,不光光為了科舉,為了明事理,讀書識字亦是開慧。岳父這般,雖是行商,可樂在其中亦是做出一番成就。他日后若不想科考,我定是不會攔他。”
范先生連連側目,如若年輕時他必定會說個一二三四出來,而如今年歲愈大經事愈多,他反倒是認同江垣此番說話。
“自己走出來的路,才是最合適自己的。前人走出來的,路雖寬,可走不遠。”江垣總結道。
蜜娘摸著肚子,忽的覺得有這樣一個爹當真是幸福,不過若是個姑娘就好辦了,也否管什么科舉不科舉了。
江垣每日的生活便是上值、歸家,舊友相邀喝酒亦是回絕,約蹴鞠也不去,只守著蜜娘過日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娶了何等母老虎,卻是引得女人們艷羨不已。
林氏的嫂嫂便同她說:“沒想著你那小叔子竟是個癡情的,屋里頭也沒個姨娘同房,就守著個大肚婆過日子?”
林氏輕描淡寫道:“新婚燕爾的,感情深厚也是正常的。”
她同世子爺新婚之時如何不是,只可惜,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你婆母沒得給你小叔子塞人?你那弟妹也真是,好歹有了孕,總歸也要抬個通房,這小家子出身的就是眼皮子淺,以后要是男人自個兒去找了,有的她哭。”林氏的嫂嫂還沒說完,被婆母掐了一下,抬眼望去,婆母正瞪著她。
她忽的想起什么,心中咯噔一聲,看向小姑子,小姑子的神色不辨喜怒。
她正想說什么補救,林氏笑著說:“婆母向來不會塞人。”
林氏的母親接話道:“親家母是個和善的.......”
蜜娘臨近生產,江氏索性就住了過來。
會試在三月,放榜之前,沈興淮已被調往工部,提為從五品。
蜜娘生產之日恰是放榜之日,蜜娘恰是吩咐人去跟榜,打探一下會試里頭有名的人物,若是有些個故事那就最好不過了。
午后剛剛用完一碗飯,閔姑姑和江氏扶著她走動走動,蜜娘就開始腹痛了,起先以為是正常的腹痛,沒想到越來越痛,才知要生了。
有了陳令茹的經驗,江氏和閔姑姑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趕緊讓人去同沈三、江垣報信,請大夫和產婆。
按著蜜娘的要求,先扶著她去洗個澡洗了個頭。不管怎么樣,先洗個澡洗個頭準沒錯的,未來一個月都沒辦法碰水,可不要她命。
江垣匆忙和上官告了假,騎了馬歸來,他進去看了一眼,江氏和閔姑姑就讓他出去了,只得眼巴巴地望著那道門。
沈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別急,先坐會兒,一會兒還有的你急的。”
沈三作為過來人,女人生產可不是一時半會兒,指不定要個大半天。
江垣心里頭晃得緊,住著沈三的手腕:“這要多久啊?”
“這事說不大清,蜜娘身子骨好,應是無礙的。”
江垣坐在椅子上都感覺腿軟軟的,在抖動,屋里頭還沒得聲音,大夫出來后表示無大礙,正常生產便可。
沒過幾時,里頭叫了起來,江垣手沒穩住,茶杯倒在衣上,掉落地上,啪嗒一聲。
范先生和沈三也揪了心,三個男人一同站起來,齊齊望向門口。
沈三先呼了口氣,打算緩和緩和氣氛,道:“當年蜜娘出生的時候,是早晨,蜜娘她爺奶送些糕餅來鎮上,那一年恰是大雨,水位上漲,一連下了大半個月,莊稼都要淹了。”
果真范先生和江垣都看了過來。
沈三繼續道:“我阿耶提醒我們要早點備糧食,蜜娘她娘突然就要發動了,比預計的早了好些天,可把我嚇得。”
“然后呢?沒事吧?”江垣緊張地捏著拳頭。
沈三白了他一眼:“自是無事,你媳婦哪里來的。”便是繼續說道:“說來也巧,那雨連續下了好久,蜜娘出生的時候,這雨恰好就停了,出了彩虹!我阿耶說,這孩子是個有福氣的,是個小福星。”
范先生贊成道:“這倒是。”
沈三越說越帶勁,從蜜娘出生開始說,“我家蜜娘,抱出去就沒人不喜歡的,逢人便會笑,笑得可甜了,白白嫩嫩的,就沒見過誰家小姑娘比我家蜜娘模樣還好的。”
范先生作證:“確實是。”
“.......大了一點會說話會走路了,可貼心哩,甜滋滋地叫著我阿耶阿耶,一刻都不讓人走掉,哎,她阿婆在的時候,最疼的就是她,誰讓這姑娘貼心腸。我去府試,去蘇州府幾日,不在家里頭,她就天天往門口跑,說要來找我.......”
沈三回憶著,江垣也忍不住幻想著,要是個像蜜娘的小姑娘,嬌嬌柔柔地叫他爹爹,可得多好。
江垣想著,美得都要冒泡了。
屋里頭驚喜地說:“頭出來了出來了!”
江垣忙是收回心緒。
蜜娘痛苦地喊了幾聲,產婆歡喜地說:“出來了出來了!是個哥兒!”
啪嗒,幻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