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衣錦還鄉, 此時十月份天氣已涼, 江南還算暖和,嗅著熟悉的水土氣息,渾身都舒暢了。
蜜娘先是見著了夏至一家和沈興杰一家, 吳縣的縣太爺也到碼頭迎接,沈三招呼了一會兒,縣太爺相邀夜宴, 沈三以思家甚急,日后再遞貼拜訪。
一家人思鄉心切, 到時已是下午, 夏至想讓他們歇一晚休息休息再回去, 三人皆是不樂意, 裝了箱籠, 立即就要回菱田村。
待是回到菱田村時, 天色已暗,如今日短夜長, 普通人家都省蠟燭,吃飯吃的早, 天氣好些就到旁人家去坐坐, 天氣冷就早早地上床歇息。
沈三這馬車一道, 從村口子開始便是熱鬧了起來, 聽聞是沈三回來了, 那正要上床暖被窩的都重新套上衣裳。
“振邦回來了!”
“淮哥哩?探花郎可在不?”
昏暗的小鄉道上, 黑壓壓的一群圍在馬車周圍, 沈三難敵鄉親們的熱情,心中也是妥帖得很,下了馬車笑著同鄉里人招呼。
“淮哥在京城呢,他請否了假,心里頭惦念大伙兒,明朝大家記得來我家里頭,拿些個京城的土儀,否似啥值錢的物件。”
沈三言笑晏晏的,雖是看不大清臉,可就從那溫和親切的語氣里頭,十村八里的人心里頭就是一陣妥帖。
這沈三十年如一日,沒得出息前就是這般,有了出息也沒得什么擺架子,還不忘拉扯一把大家。村里人眼紅誰都不眼紅他,且瞧瞧今個兒,就算那物件當真不值什么錢銀,就沖這分子心意,大家都樂得。
“咱們這鄉下人,京城都沒得去過,啥值錢不值錢哩,有就好哩。”
“就是哩,我們這沒見過世面的,還沒見過京城呢!”
“我以前就說振邦是個實心眼的,振邦這孩子我看到大的,沒的說。”
沈三同鄉里人閑談了一會兒,沈老太爺和沈老安人催了幾回,沈三重新坐在馬車。
鄉親們看著離去的馬車,仍站在原地談論著。
“還是振邦人好,這沈家比楊家好了不知道多少哩,也沒見沈家人擺那高架子,這人吶,剛從泥里爬起來就以為飛上天。”拄著拐杖的老頭說道。
眾人深以為然,自打那楊家小子中了舉,那楊家寡婦就跟飛上了天似的,楊家族人也是越來越猖狂,可沈家那才叫真的騰飛了,也沒見得人家有多張狂,族里頭也管得好,能干活的在造紙坊印刷坊,孤兒寡母也有族田供著,也沒得那楊家族人欺負同村人。
再者沈家也是慣會做人,有了好處先滿足族里頭,村里頭也多多少少得些好處,就好比那族學,村里頭如今有些個閑錢的,都想著把孩子送進去,那楊家有樣學樣也辦了個,最后弄得個四不像,夫子請不好,錢也收不好,也就不了了之了。
還是這沈家的學堂就不一樣了,書錢不用愁,就出些學費,大家也都擔得起,學幾個字就算不考科舉,也能出去謀個好職位,像沈家的春芳歇書局,如今都是要識字會算術的小伙計。
馬車停在春芳歇門口,沈老爺子和沈老安人被人攙扶著站在門口,借著門口燈籠的亮光,沈老安人激動上前:“三兒!”
沈三連忙扶住她:“姆媽,阿耶,奈們出來干啥呀,外頭涼!”
沈老爺子笑呵呵道:“奈姆媽惦記奈,非要跑出來等奈。”
蜜娘下了馬車,脆生生地一個個叫:“阿嗲,好婆,阿公,大爸大姆媽.......”
沈老安人松開沈三,拉著蜜娘的手,怎么看都看不夠,夜里頭黑,年歲大了眼睛又不大好,沈老安人瞇著眼睛,見她那個甜甜的梨渦就知道是她,“好婆的蜜蜜喲~”
黃氏抱著小孫女笑著道:“太婆婆有了小姑姑就否疼奈哩~”
玉姐兒呀咿呀咿,含糊不清地叫著:“太婆~”伸著手要往沈老安人那邊拗。
玉姐兒比之上回見又大了許多,蜜娘見這奶娃兒如玉一般,遺傳了沈家人的好皮膚,當真是可愛得緊,正是會奶聲奶氣,蜜娘喜歡的緊,摸出些身上的物件逗她,她當真是上了鉤,拗著身子要去蜜娘那兒。
眾人哄笑,且是見面歡喜激動了一番,外頭涼風一吹,還是回里頭的屋子去,屋里屋外都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家人圍著坐下。
沈老爺子急忙問淮哥的情況,沈三和江氏挑些個同他說了,沈老爺子和沈老安人得知小孫兒那般出息,笑得一臉欣慰,“好好替上邊辦事才是真的,讓他別擔心我們,我們好得很哩。”
沈老爺子和沈老安人的身子相比村中其他老人當真算是不錯的,這些年滋補的東西不斷,劉泉和沈英妹隔三差五地來看他們,可終究是老了,蜜娘看著,又是瘦了些,好在精神頭還好。
蜜娘又看了看閔姑姑和阿公,阿公笑容和煦,精神氣也還不錯,腰板子還挺得直直的。
志哥媳婦感慨道:“竟是沒想到拐個彎同江公子訂了親事,當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哩!”
花氏笑著道:“可不嘛,這從京城到蘇州府,萬是沒想著尋著個媳婦回去!這還是多虧了范先生哩。”
范先生只得笑笑,心里頭卻是郁悶不已,可不竟讓那臭小子捷足先登,余光虛瞥見蜜娘低頭羞澀而笑,范先生更是胸悶,女大不中留哩。
沈老安人只在書信中得知孫女找好了人家,信中又說的不清不楚,忙是問道:“那江家是什么的人家呀?家中有多少人?阿垣那小伙子如今在做什么?”
老安人一聲聲的責問皆飽含著對孫女的關懷,她腦子還清楚著,睜著渾濁的眼睛看向沈三,若是沈三說出個答案不讓她滿意,怕是手里頭一棍子就要敲過去了。
沈三如何瞞得過,只得如實到來,老安人還未聽完,早已勃然大怒,站起來就要打沈三,“奈,奈是個做耶的嗎?老三,奈啊似被京城里的富貴迷花了眼,那侯府是咱們這種人家也能嫁過去的嗎?蜜娘受了委屈誰給撐腰!奈阿有腦子的!老娘,老娘打死你個賣女求榮的......”
其他人忙上前阻攔,即便他娘年紀大了,沈三萬不敢小看,兒時他娘可是追著他到樹上的,四十多歲的人竟是躲到椅子后邊,“姆媽,奈聽我說完哩!”
“這般人家還有甚好說的!”老安人瞪著眼睛。
蜜娘抱著沈老安人一個胳膊:“好婆,好婆,奈別急呀,阿耶否似那樣的人哩,是我自個兒愿意的。”
范先生站出來說道:“老夫人,此事啊,您若怪就怪我吧,哎,算也是我促成此事的。您稍安勿躁,先且坐下,我同您解釋。”
沈老安人在旁人的安撫下又坐下,范先生道:“我那侄孫,心慕蜜娘,亦是知沈家怕是不喜他這家世,阿垣是家中嫡次子,但無需襲爵,他有如今亦是靠自己,我那妻嫂甚是憐惜,我妻嫂幾個月前來書信同我說,阿垣有意同家中分出來,......”
范先生的話自是信得過,沈老安人漸漸地平復下來。
江氏再道:“阿垣是個好孩子,他家中雖是復雜了些,老夫人卻是極好的,就他們大房而言,也就一個兄長,日后分出來,公婆自是跟著兄長的,他們夫妻也能過各自的小日子。”
沈老安人面色稍霽,沈三坐回位子,且是剛才失了顏色,埋怨道:“姆媽也不聽我把話港完,我哪兒的會害了蜜娘不成。”
老安人刮了他一眼,不理會他,對范先生道:“那老夫人當真是個開明人,哎,阿垣那孩子我也是見過的,是個好孩子。可就是這家世,不是不好,是太好了,正所謂齊大非偶,我們家也不圖這富貴,就盼著孩子能過得好。”
說罷老安人擔憂地看了一眼蜜娘。
范先生眉眼舒展,對沈老安人敬佩道:“老安人想得明白。我是看著蜜娘長大的,我膝下無子無女,這些年蜜娘就如同我親孫女一般,如何不疼惜,且就是看在我的面上,老安人且信我個一回,但凡我侄孫兒哪兒對不住,我第一個繞不得。”
沈家有這般長輩當真是一幸,這平常百姓聽得侯府的名聲,恨不得眼巴巴地奉上閨女,黃氏和花氏第一反應亦是驚喜羨慕,沈老爺子都不能免俗,且就這老安人看得清楚,也是心疼孫女兒,這般大反應。
沈老安人漸放下心來,又是忍不住多問了一番,且是夜色漸深,才散去。
且是第二日,園林里頭就熱鬧了起來,村里人都提著自家的蔬果、腌肉到沈家來,冬至、沈英妹、沈琴妹也都來了。
蜜娘再見冬至,冬至已是孩子她娘了,瞧著也比以前胖了些,冬至抱著她的胖兒子,笑著打量了她一番,“果真是大不一樣了,這皇城腳下呆久了,氣勢都不一樣了。”
蜜娘逗弄她兒子,伸出手想抱,冬至毫不猶豫地遞上去,卻是被壓著手了,蜜娘將他抱到懷里:“這小肉墩可真帶勁兒。”
冬至坐一旁吃點心,“可不是嘛,一出生就有八斤。”
蜜娘逗了一會兒,小胖墩坐不住要找他姆媽了,嘴巴一憋,蜜娘忙塞給他娘。
蜜娘不在這邊許久,有些消息也不靈通,冬至便給她普及親戚間的事兒,比如說沈大爺家鬧內亂,沈大爺被氣得病了。再者蓮姐兒嫁了個窮酸秀才,整日做著官太太的夢兒。
冬至:“......也就好爸這腦子不好使的,會把好好的姑娘嫁給這般人家,當真是家徒四壁,就算孫家再不怎么樣,找個殷實可靠的人家,日子可不美滿。”
蜜娘聽著得趣,忙點頭:“那蓮姐兒如今怎么樣了?”
冬至譏諷一笑:“能咋樣啊,那一家子就靠著她這嫁妝過日子,她往日里頭只會哭哭啼啼,嫁過去沒幾日,就哭著回家說要合理,她男人也是個慣會甜言蜜語的,寫了首酸詩,哄了哄,便又高高興興地回去了,好爸也是眼瞎,覺得那男的能成大器,真以為什么人都是三叔哩。”
冬至又忍不住落在蜜娘身上,蜜娘素不愛抹胭脂水粉,只是素淡著一張臉,那皮膚也是彈指可吹,白皙而透亮,杏眼清澈如同含水一般,且是感嘆著,如今也生不起那比較的心思了,兩人早就不在一個臺階上了。
蜜娘作惋惜狀,附和道:“繡花枕頭也就騙騙外行人,可姑父,怎么得肯?”
孫四牛是踏實肯干的人,他這一輩子當真是可憐得很,沈家也多有愧疚,但凡娶個好一點的女人,孫四牛也比現在好,且不是說著金錢上的。沈琴妹當真是把那個家攪得不像話,老實勤快的閨女給遠嫁了,兒子教成那副德行,一味寵著小女兒,給寵壞了。
沈家人多是憐惜他,孫四牛在沈家反倒比沈琴妹有臉面多了,好在孫旺生了個兒子,孫四牛自個兒帶在身邊,沈老爺子和沈老安人說好了,大一些就送沈家的學堂來讀書。
冬至望了望左右,靠近些,神神秘秘地道:“哪兒樂意啊!還不是蓮姐兒她,同那人沒得成親就在外頭野合......”
蜜娘目瞪口呆。
冬至如今做了婦人,言語上也粗俗了些,葷素不忌,且是想起蜜娘還未婚,忙是改口道:“然后就是暗結珠胎,姑父,能不答應嗎?”
冬至得意洋洋地說了一通她私藏的八卦,蜜娘聽得一愣一愣,說得口干舌燥,待是那小胖墩鬧著要回去了,便是急急忙忙地回去了,且是道:“下回再說。”
感情這說書哩,預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解說。
十一月初,家里頭收到京城的信,沈興淮交代了近日的事兒,最大的事兒便是陳令茹懷孕了!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沈三和江氏頭一回做爺爺奶奶,喜得不知何等模樣,且是惋惜沒得在兒媳身邊照看,忙是寫一封書信回去,讓曾氏多多照料。
蜜娘再是回到這兒,那一草一木陌生又熟悉,日日待在園林里,同范先生寫寫字作作畫,范先生稱贊了她一番,長進頗大。
蜜娘自幼在他膝下承歡,聽他說著山川大江,心胸自有一股豪邁之氣,且也是見識多了,竟也是放下一言,要同范先生一作山川志。其實亦是蜜娘希望他能夠將這番經歷整理成冊,偏偏阿公如今不愛那功名利祿,疏懶得很。
那山川志如何是一朝一夕可完成的,范先生且是笑道:“你呀,便是想一出是一出,那山川志沒個幾年工夫,如何作得出!你在京城,如何同我一道作?”
蜜娘脫口而出:“你同我一道去京城可不就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