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沈三讓沈興淮到京城去買一棟宅子, 便是為他春闈做打算,按照家里頭的話, 淮哥是沈家幾輩子以來難得出的讀書胚子,怎么著都不能在這種事情上虧待。江氏也不愿兒子只身前往,家里頭也明白, 沈興淮若是中了, 那便就會在京城安家,要給他娶個媳婦,沈三和江氏至少要等他安定了下來才能回來, 甚至說,不回來。
沈老爺子沈老安人雖是年邁了, 可頭腦還清晰著, 亦是清楚這些,不知他們的歸期, 更是難舍,恨不得一日看個七遍八遍。
沈三卻是并無久留京城的意愿, 住還是住這邊舒坦的,換句話說, 京城雖好,但上頭壓了太多人,這兒他就是地頭蛇。淮哥在京城他定是會在京城住些日子的, 但他的家業都在蘇州府, 如何能不管, 許是在外人眼中兒子出息, 一同進京是一場榮華富貴,但家業已到此地,京中的榮華富貴又是如何。
家中忙碌著收拾東西上京城,下人們走路也帶風,能隨主家進京,去那皇城腳下,那定是備有面子的。
蜜娘也期待著同陳令茹再見,又是不舍這兒,舍不得這園林里的一草一木,那京城再繁華,也沒好婆大爸他們。
但有父母兄長同行,這一趟行程也如同旅行一般,如同一只忙碌的小蜜蜂收拾著她的小行囊以及給好友帶的禮物,陳令茹回京后兩人亦有通信,但兩人的信件不是走官府的通道,便是慢了許多,就這樣來來回回寫了一沓。
蜜娘準備了不少行囊,見閔姑姑似是毫無動靜,便問道:“姑姑,你行禮準備好了嗎?”
閔姑姑平靜地說:“姑姑不會進京的。”
那皇城,出來了,便不會再愿意進去。那個人,也定是不會再回去的.......
蜜娘愣住了,呢喃:“不和我們一塊兒去嗎?”
閔姑姑柔和地摸她的頭,笑著說:“姑姑被里面關了太久,不會再回去的。”
蜜娘有些釋然,“那姑姑等我回來。”
這個傻姑娘,還以為自己會回來,閔姑姑笑笑不語,淮哥若是中了進士,她如何能回來,老爺夫人定也是不舍她離這般遠的。
“姑娘,你且記住,那宮里頭可并不是好地方......”
范先生也表示自己年歲大了,不適宜遠行,便是留在這兒替他們看宅子吧。范先生又如何愿意再回那傷心之地,思及妻兒,便是夜不能寐,披衣起來散步。
閔姑姑亦是未睡,兩人往日里雖在同一地,卻互不相擾,閔姑姑亦只是備好每一季的衣裳、鞋子,如同曾經那個卑微的丫鬟,默默待著主子的身旁。
“老爺。”閔姑姑行禮。
范先生:“我已不是你老爺了。”
閔姑姑不應這句話,便是望黑夜,“老爺可后悔?”
范先生靜默無語,捫心自問,可曾后悔,如何沒有,那早逝的兒子,悲痛欲絕的妻子,“如何后悔?若是宮闈亂,犧牲的便就是天下百姓。”
閔姑姑諷刺一笑,可便就是犧牲了夫人和少爺?那殺人不見眼的皇宮,大底到如今他都不清不白夫人和少爺是為何而死。
宮里頭那一對母子為何愧疚至此,更是因為他的不清楚吧。少爺為何而死,還不是替龍椅上那一位死的,夫人又為何而死,何嘗不是丈夫心中只裝有宮中,而那宮中有所意圖,她有所知卻無從說出口,抑郁而亡。
那天下尊貴至極的母子,一個奪人夫,另一個奪人父,終是登上了皇位,居然惶惶不安了起來,當真是可笑啊。
閔姑姑眼角沁出一些淚水,“那夫人和少爺又何其可悲......”
“此生,我便是最對不起他們。”范先生幽幽而言,慢慢往前走去。
閔姑姑望著他微微彎曲的背影,思及年輕時老爺豐神俊朗、身姿挺拔的模樣,可不是老了嗎,他終是孤身一人,應了當年那句批命詞,獨竹。
當年她且不過是十六,父母剛逝世,祖母是夫人的乳母,接她進府,夫人見她孤苦便留在身旁,她無賣身契,并非是真的下人。祖母嚴格待她,讓她好生伺候夫人,祖母去世后,夫人更是憐愛她,府中再無姨娘、小姐,僅有一少爺,夫人閑暇時教她讀書寫字跳舞,她便是一日日大了,這京中局勢一日日緊張,夫人本想將她找戶好人家嫁出去,又怕時局不明害了她,亦是沒想到一耽擱便是這么多年。
她在夫人身旁,瞧著老爺每日忙忙碌碌,若是有一日空閑,那宮中必會來尋。此時她且不知宮中意思,只見夫人從起初催促老爺進宮,到后來的落寞、失望,少爺如同的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身為的親子,竟是沒有宮里頭那當今皇上相處的時候多,皇上病了,找老爺,皇上受罰了,找老爺......
她年輕時,以為那是因為老爺受重用。待后來,少爺死,夫人病,夫人喃喃:那是我的相公......她且是明白了。當時那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竟是對自己的妹夫有那般心思,可悲可笑,她的丈夫疼愛別的女人,她卻是愛上了自己的妹夫。
老爺這輩子,不愧天不愧地,更不愧皇上太后以及天下人,卻獨獨,愧對那妻兒,更可笑的是,時至今日,依舊不知那其中的齷齪。
閔姑姑緊了緊披風,云卷殘月,風過了無痕,知曉又能如何,且便是隨塵土而去吧.....
過了冬至的阿太酒、中秋節,九月份,一家人便是裝了箱,收拾了東西,準備前往京城,沈老爺子沈老安人拉著沈興淮的手,哭得稀里嘩啦,情難自禁。
同沈三他們一道走的還有楊世杰,楊家寡母上頭還有公婆,不能隨行,日后楊世杰若是上京便是要跟鏢局,倒是不若跟隨沈家,亦是有保障。
他在京中有一族叔,到京城便是去投奔那族叔,便是一塊上了路。
族中人也在兩道上送別,沈興淮身負一族之眾望,壓力重大,一列馬車漸漸駛離菱田村。
如今蜜娘也大了,不宜見外男,人也多,便是分了兩輛馬車,舒坦一些,他們首先要行駛到杭州府,然后坐船通過運河到京城,去京城的路途太遙遠,若非熟知那路的,列如官府的傳遞使,常常跑官路。像他們這般自己去的,還是坐船安穩一些。
一家人并不著急,馬車也以穩妥為主,行駛了兩日多,到了杭州府,在杭州府修整了兩日,上了船只,是一條官船,此時多數是一些官員回京述職,沈三拖了些關系。
走水路倒也不慢,尤其是在船只快的情況下,官船都是比較快的,大概一個月不到便可到了。
元武帝正在批閱奏折,江垣恭敬地站在一旁,目不斜視。
“聽說,你最近一直往京中一宅子里頭跑?金屋藏嬌?嗯?”元武帝抬起頭來,打趣道。
江垣笑言:“皇上叔叔一未賜我嬌娥,二未賜我金銀,這金屋沒有,藏嬌更是沒有。”
元武帝笑罵道:“你個臭小子,每回來,哪次不搜刮我一些。”
江垣拱手:“那不是侄兒窮嘛!那宅子,是替故人看管的,那故人近日要上京,便是去看看有無不妥之處。”
“那故人,可是姨父所在那家?”元武帝狀若無意地問道。
“正是沈家。”江垣道,眼眸垂下。
元武帝自是知道,那消息早在兩個月前便是傳來了,雖有些遺憾那沈家沒能將姨丈帶回來,心里頭失落又有些慶幸,若是回來了,又該如何面對。
“你在沈家待了多久?”
“一年不到一些。”
元武帝放下筆,身子向后靠,“那沈家人如何?待姨丈又如何?”
江垣斟酌了一下,且是盡量精簡:“沈家人都不錯,清明、團結、和樂,亦是欣欣向榮。待姑爺爺甚好,如家中親人長輩。姑爺爺多有疼愛那家中小輩。”
話越少便是越不出錯,江垣心中警醒,坐在那上手的且是那掌握殺生大權的皇上,若是一個不小心,害了沈家,便是罪過。
元武帝聽這些話聽得有些耳熟,亦是不知多少人同他說過了,那沈家人當真是如此好?待姨父如長輩,元武帝升起一股不服氣,誰能有他待姨父更好的,思及兒時姨父衣不解帶地守護他的床前,教他讀書習字,亦有那感慨之情。
“沈家似是有一兒一女吧,那小子可是中了解元?”元武帝記得,那蘇州府的解元并非那般容易,且是十七歲之年,不過,那小子自小就是姨父教的,便也不稀奇,姨父當年亦是蘇州府的解元。
“正是。”
元武帝微微頷首,“朕記得,姨父多有疼愛那姑娘。”
江垣:“是,姑爺爺瞧著她長大的,與便是多有疼愛,親自教她讀書寫字畫畫......”
江垣想起那副畫,眼中閃現笑意,那嬌憨的小姑娘亦不知如今怎樣了,畫技應是又有上漲。
元武帝模模糊糊亦是想起有一幅畫,似是姨父的畫像,那小姑娘在背面寫了字,具體寫了什么他已忘記,總之是個嬌憨可愛的小姑娘,“沈家那姑娘畫畫似是不錯......好了,你先回去吧。”
元武帝揮了揮手,江垣行了個禮慢慢退出去了。
元武帝靠在椅子上閉上眼,揉了揉眉心,那識趣的宮女便上前來替他按揉,輕重恰到好處,元武帝慢慢地松懈了下來。
姨父.......
船在晃晃悠悠中行駛了半個月,好在這江南地區的人,也都做慣了船,水路比陸路還發達,有時候一個村一個村之間,常常要走水陸來往。搖搖晃晃雖難受,但也可以忍受。比較難忍的是船上的吃食,只有到一個港口,放大伙下去透透風,方可以吃到一些新鮮的蔬菜肉食,在船上,除了魚便是蝦或是蟹。
官船還算是比較安全的,沒有外頭私家船那般魚龍混雜,多是官人或是家眷。蜜娘頭一回坐船到那么遠的地方,頭幾日還新鮮,到后邊一日三餐吃魚吃蝦的,便也沒了勁,要么在屋里頭看看書寫寫字,偶爾出來望望風畫畫。
楊世杰也多在屋中看書,甚少麻煩沈家人,他本已很麻煩人家了,楊世杰的寡母同沈三說時,楊世杰本有些不虞,但他內心有那難言隱晦之情,半推半就便是應了,想給沈三路上的費用,沈三不收。
沈三道:“你喊我一聲世叔,便是小輩,這長輩照顧小輩理所應當。”
沈三亦是賣個人情,楊世杰同沈興淮是一個村出來的,這般年輕前途無量,賣個好,日后也是多個人情。
楊世杰不愿多麻煩沈家人,亦是有那妄念,兩家差距本就有些,他若再麻煩人家,便更是不妙。但他又對那佳人念念不忘,同沈家人一塊兒,雖是不能如何,但亦是同她一塊兒,他便是心滿意足了。
且偶爾在甲板上碰上了,楊世杰亦只能錯開身子,不敢多瞧。
蜜娘更是沒多余想法,兩人各問候一聲便是走開了,止于禮。
楊世杰便會站在原地回望她的背影,她身姿纖細,那腰身盈盈,比多數女子要高挑一些,走路出身姿搖曳,竟是有那說不出的味道,他有些愣愣地呆住,且是一會兒方回神。
江氏問沈三:“奈覺得世杰如何?”
女人家的直覺有時候是很靈敏的,江氏多有觀察,那楞青頭多半是對自家閨女有意,令她滿意的是,止乎禮合乎情,倒也不討人厭。
沈三人精一般,江氏這一問,他如何猜不透此意,微微瞇起,“他可是對蜜娘有意?”
“他同我們是一個村出來的,亦是年輕有為,雖是,年紀大了一些,但不打緊,性子也不錯。”江氏最后追加一句,楊世杰性子溫潤,村中人多有稱贊。
沈三未否定也未肯定:“奈又如何知他有意向呢?這讀書人這般大未婚又是進京趕考,若是中了,便可被那榜下捉婿,或是被某位座師瞧中,那邊是一步登天。”
江氏遲疑,仍是有些不服氣,“世杰瞧著并非那樣的人......”
沈三笑著搖搖頭:“奈瞧著,外表能瞧出什么花樣。此人,太過注重外人看法,活的甚累......且是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