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娘應下此事, 江垣知她胸懷寬廣,素是不一般,亦是未想過拘著她, 他們自幼相識,且是眼瞧著她從小姑娘長成大姑娘,幼時她便是天馬行空,家中嬌寵,姑爺爺一手教養,比之男兒的氣度, 怕也是差不了幾分。
她向來是個有主見的,江垣只道:“別累著身子便行。”
蜜娘喜笑顏開。
江氏見他們都這般胡鬧, 氣得緊:“你說你一個女人, 還懷著孩子,先不說這能不能做得,累著了怎么辦?”
“又非我一人包攬大事,阿兄如何會讓我累著。”蜜娘信任沈興淮,不在意道。
江氏瞪了一眼長子, 只覺他出了個餿主意:“那編文修稿之事都是男人家做得,你一個女人如何做得,若是傳到外頭去,旁人怎么看。”
蜜娘心里頭涌起一股不服氣, 倔強道:“我如何做不得?男人做得, 我便做不得了?這前頭多得是女詩人女詞人, 出書的大有人在, 旁人又如何看?我又不拋頭露面。誰規定這事兒只有男人做得,難道這天底下沒得識字的女人哩?我自幼跟隨阿公讀書習字,非我自夸,外頭的那些個酸儒且還不一定有的我這水準。”
江氏氣得個仰倒。
打蜜娘知事起,她那歪門子道理便是多的很,江氏早是說不過她。
范先生和沈三先前裝聾作啞,沒說什么話,兩女人都得罪不起,可他們素是疼愛蜜娘,也不覺蜜娘做此事有何不妥,見母女倆鬧了別扭,忙是上前勸說。
沈三道:“便讓她試一試吧,她日后在家中無事做也是無趣的緊,你如何不知她脾性,再說了,淮哥又不會讓她累著。先生也會幫她的,對吧。”
待是江垣和蜜娘分家出來,范先生就會搬過去同他們一道去住,范先生最是疼惜蜜娘,又是江垣的長輩,他們兩個來奉養他最是合適不過。
范先生正是頷首,聽得他這一句,瞪了他一眼,暗罵個黑心肝的,不理會他,道:“蜜娘最是喜愛看一些游記話本,這事兒倒是合她胃口,不若讓她試一試,不會累著的。”
蜜娘撇過臉正是生著悶氣,孕婦本就情緒容易激動,江氏瞧著心早就軟了,她一人如何擋得過他們。
蜜娘為爭這一口氣也要把自家的報紙做好,怎么著也要把這件事情做好。
今年的天氣尤為的冷,明年又是一年春闈,沈興淮也將調往新的職位,他們的京報保持著一個月兩份的頻率,內容也愈發嚴實,每個月都是一大堆稿子給他們,誰都想登個報,朝中不少大人也是妙筆生花,紛至沓來。
孫廣義的事情在年前有了判決,朝中大臣辯論了許久,實際上孫廣義是個清明公正的好官,他錯就錯的以一己之力去對抗存在了幾十上百年的陋習,元武帝為壓民意,將他調離,雖是降了一級,但調去金陵府,他為人剛正堅毅,元武帝對太子道:“此人赤子之心,有時太過重感情,然為臣子,絕無二心,可用之為利刃。”
任命書下來,孫廣義特地寫了一封信回來感謝沈興淮他們,信中坦言近些日子的失落與不理解,他言:“且是見識越多,越發明白為何家鄉之貧窮,陋習不除,難以自強。可事到如今,我且無能為力也。天底下我最是盼望家鄉可繁榮昌盛,恰是他們最是不能理解,以怪異、惡狠之眼瞧我,咒我忘恩負義......”
他一番得不到理解的心意讓人唏噓,沈興淮回了一份信安慰他,又是拜托他若是順利可否替他回家一看,金陵府和蘇州府相近,他從南邊往上許是會經過蘇州府。
孫廣義之事安然解決,沈興淮也得考慮一下自己以后去哪個部門,他暫時還未有外放的打算,首先孩子還小,其次他也不想父母一直跟著他搬來搬去,太過勞累。
如今大家都在奔走關系,希望能夠調到一些油水部門,如今兵部禮部是熱門,吏部什么的其次,所有人大概都沒有考慮過工部。
沈興淮卻是考慮工部和吏部,范先生想著吏部就也罷了,那工部去了能做什么。
他對高官職位沒有太多的追求,如今能做一些事實,家中平安他已然滿足,旁人追求的是晉升的快速捷徑,他沒得這樣的追求,就顯得清閑許多。
鄭寬有其岳父的門道,倒也是好辦事,其余像王謄,家中有勢力,可不難。自打王家做出那般事情,沈興淮連帶著也看大看得起王謄,兩人在翰林院幾乎沒得交集。他亦是清高,讓人有些搭不上,常常不同大家一道。
即便如此,鄭寬還是要參加各式各樣的聚會拉攏一下關系,沈興淮還是同往常一樣,回家吃飯帶孩子,他便是道:“你怎的一點也不著急,大家如今都四處找關系,你在這邊優哉游哉,若是被調去了個不好的部門就完了。”
沈興淮知他好意,道:“我倒是無所謂,去工部也行。”
他知道他們都不想去工部,沈興淮倒是最屬意工部,科舉出身的人多是喜愛禮部、吏部這些主文職的,工部多是工程事物,他們沒得經驗,而且難辦事,難以做出些政績,沈興淮恰是不喜那些官僚作風強的職務,他的目的就是想做一些實事。
江垣是第一個支持他的,他道:“你素來喜愛這些,工部最適合你不過。”
江垣同他一道游學,這么多年下來,他知他秉性,最是不喜稀泥、阿諛奉承的事情,又對建造之事頗感興趣。
蜜娘道:“阿兄最喜愛建造房屋之事,進了工部大底能讓他造個夠。”
江垣好笑,不過頗為敬佩他做實事的態度,兵部之事也多受他提點,江垣如今替元武帝掌管兵器,槍支彈藥的威力巨大,萬萬是不能外傳的,雖是制造了一批,但未給任何軍隊用,亦是不能多建造。
江垣閑暇之余,便是陪蜜娘一道選稿子,出謀劃策,屋中生了炭火,兩人靠在一塊兒看稿子,且是看到何好笑之處,推一推對方,兩人一道樂著。
今年下雪下得格外早,某日早上蜜娘推開窗戶,外邊已經是一片白茫茫了,鶯歌忙道:“少奶奶快關上,外頭冷呢!”
江垣恰是從晨練完歸來,身上都是雪,他進屋子里脫下外衣,見她立于窗邊,上前幾步,“起來了?這邊冷,別凍著了。”
江垣摸了摸她的手,還是溫熱的,便是放下心來。
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吃什么吐什么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皮膚沒有變粗糙,臉上也沒有生什么斑點,氣色好得讓人艷羨。
蜜娘笑著彎起眼睛,還朝窗外伸出手,江垣忙把她的手拽回來,蜜娘接到幾個雪花。
江垣索性把她攬進懷里頭,懷了孩子,脾性也跟小孩子似的,蜜娘靠在他懷里,道:“我從小就沒見過這么大的雪,到了京城第一回見,開心的很。可后來,我還是想念蘇州府沒有雪的日子。”
蘇州府的冬天除去陰雨連綿的日子,都可以出來曬曬太陽,在院子里走走,到了京城,不管下不下雪,都是那么冷,出都出不去。
江垣抵著她的頭頂,“以后,一定會帶你回蘇州府去看看的。”
蜜娘笑了笑沒當一回事。
殊不知她的后半生,卻是海闊天空,逃離了圍墻的束縛。
蜜娘很快就定好了稿子,她覺得自家報紙應該是走學識性較強的,江垣同她分析過為何京中人不敢出報紙,其一是不敢和京報搶生意,其二他們未想過其他形式的報紙,拘泥于京報的形式,那他們如今這一份就要同京報完全不一樣,元武帝不會在意什么搶生意的事情,他在意的只有言論控制權。
只有不踩這個底線,才有可能發展,蜜娘覺得自家的報紙應該只是取樂大眾以及發表一些好的文章,主要是針對讀書人以及一些愛看小說話本的。
蜜娘在排版上展現了超高的天賦,沈興淮也不得不感嘆,她在美觀學上的確有天賦,他是學過建筑的,所以東西結構的構造,而蜜娘只是經過他的一些素描培訓,卻能夠自己摸索出一些構造美觀。
她覺得單獨文字太過單調,而且容易看岔,印刷時本就要用木框固定膠泥,在木框上雕刻圖案,也印上去,有了框架,整體看上去更為清晰美觀。
之前因老夫人去世,她又有身孕,麗人行的樣式斷了一段時間,陳令茹生了辰哥兒,先前打造的母子款首飾派上了用場,抱著孩子出去,誰都忍不住問一句。
麗人行的事情如今還是樂盈在管,大家出嫁的出嫁,能聚在一起的時間比以往少。樂盈今年訂了親,是安國公家的嫡長孫,前些日子被爆出養了個外室。
長公主氣的很,兩家正在拉鋸,也不知退婚不退婚。
樂盈心情不暢,到蜜娘這邊來躲個清凈,二則來拿新的圖樣,蜜娘有些愧疚,麗人行打成立開始,就是樂盈在打理,如今她還忙了報紙的事兒,樂盈現如今出了事,還要顧麗人行。
蜜娘道:“這些日子你就別管了,麗人行就交給我吧。”
樂盈沒個精神氣,知她好意,道:“無礙,下邊有人管著呢,我且不過顧個大局,你如今懷著身孕,不能勞累。”
蜜娘剛想說她正是沒什么事情,樂盈落在案桌上的膠泥和報紙上,“這是什么?報紙?”
蜜娘點點頭,把報紙抽出來,“我們家打算再做一份報紙,如今是我在編撰。”
報紙名稱叫品文報,簡單易懂,就是品評文章的,加一些世俗故事、京中八卦文談。
樂盈有些驚訝,他們還敢辦報紙,猶豫幾分,忍不住提醒道:“皇上可知?”
蜜娘道:“我們的報紙同京報是完全不一樣的,你看看便知。”
樂盈粗略觀摩一遍,發現都是些小說話本游記,還有雜七雜八的文章,遂是放下心來,“你可真是大膽,京中現如今還無人敢再出報紙。你竟是一聲不吭地編撰了起來。”
蜜娘嘆息一聲:“如何容易,不低調些也不行。我接下這件事時,我娘百般阻攔,道此事是女兒家做不得的,我心里頭便是憋著一股氣,我偏是要做出來!”
她目光奕奕,自信地一笑。
樂盈望著她這般神采,當真是灼目至極,她低頭呢喃:“.......人活著可不就為了那一股氣嗎?”
蜜娘:“女兒家又如何,誰規定這事兒只能男人做得,我偏不。我自幼讀書習字,又是差在哪兒。我雖不能露名,可揚不揚名無關緊要,我做成了,便是證明這事兒女人也是可以做得的。”
她當真是驕傲,眼角眉梢都是傲氣,那股子不服輸的傲氣,樂盈看呆了,記憶中那個總是有些小羞澀的甜蜜小姑娘,猶如打磨過的璞玉,展露了自己的光芒。
樂盈心中百般,憶及自己年少時肆無忌憚之時,她忽的笑了,燦爛地一如當年打馬球贏了趙四時,那般解氣和爽快,“對,你說的對,女兒家又如何,如何我們做不得!”
蜜娘不知她想通了何事,見她心情暢快了許些,心中稍安,樂盈看完了報紙,稱贊了一番,尤為喜愛看那篇游記。
那是蜜娘寫的,她沒有用蓬萊居士的名字,又換了一個叫瀛洲客,在樂盈不知情的情況下,獨獨稱贊了那一篇,蜜娘內心欣喜不已,面上佯裝平淡,卻是暗暗將樂盈奉為知己。
兩人性子大相徑庭,能夠成為朋友是個偶然,樂盈自幼不拘于內宅,張揚的性子不服輸的脾氣,蜜娘低調內斂,卻也有一番胸懷和傲骨,恰是走到了一塊兒。
品文報的出現,讓所有人都觀望了起來,這是繼京報之后的第二份報紙,春芳歇也當真是膽大,竟是敢同皇上搶生意,即便如何,誰也不能否認它的火熱。
上面連載了好幾篇小說話本,這看完那些就沒了,只有: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期報紙。
可撓心撓肺了。
“這春芳歇可真壞!竟然就放這么一點!可不急死人兒!”圓臉男孩氣鼓鼓地說。
對面的少女瞥了他一眼,悠悠然翻過一頁:“你以前不是還嘲笑我看話本嗎?”
男孩臉微紅,辯解道:“我才不看那話本呢,我看的是游記!這篇游記寫得好,也不知瀛洲客是何人?可當真了得,寫的活靈活現的!”
少女贊同道:“這倒是,這瀛洲客筆力深厚,不知是哪位大家。”
男孩激動地說:“姐,不如咱們去春芳歇問問吧!”
“此人這般深厚的功底,怕是有些身份,自是不想告訴旁人自己是誰,所以才用的筆名,你又何必去探究呢?你瞧,人家下邊有說,如有疑問或者問候,可寫信交至春芳歇,他們會轉交給作者。”
少女指著右下角框框里頭的字,下面還寫了約稿的事,有關文章可雖是至春芳歇投稿,錄用者根據字數給予費用。
她摸了摸下巴:“這春芳歇果真是不走尋常路,有意思得緊。”
“掌柜的,下一期是什么時候出?”
“要等多久?”
“這瀛洲客是何人?”
品文報發行得如火如荼,元武帝至今未有反應,京城里頭其他書局迅速反應過來,既然春芳歇可以出,他們也能啊!
第一期的成功給了蜜娘很大的鼓舞,便是開始籌備第二期,第二期她有了些幫手,替她挑選文章。
蜜娘收到了讀者的來信,當真是千奇百怪都有,問她可有成親,年歲多大,住在何處,幾乎都以為她是個男性。
蜜娘選了一封關于游記內容的信件回復了一下,特地用了自己不常用的字體,她的字體雖稱不上雄渾,但也不似女兒家的娟秀,她特意寫的大氣一些,看上去像男人寫的。
圓臉男孩兒似是不敢置信自己居然收到了瀛洲客先生的信,抱著信件又跳又叫:“瀛洲客先生給我寫信了!嗷嗷嗷!”
“給我瞧瞧,給我瞧瞧!”
“你這臭小子走了狗屎運!”
“走開走開,我還沒看呢!”
一時間,京城的報業如火如荼地展開,幾大書局都推出了報紙,什么匯文報、品詩報,五花八門都出來了。
天氣雖冷,都還擋不住看報的熱情,原本內宅之人只能看看書打發時間,如今有了報紙,八卦雜談添加了一籮筐,有些報紙為了故弄玄虛,特地編造一些八卦,什么城東孫家和城西劉家相殺相愛的故事。
旁人也不管真不真實,看著樂呵便就好了。
且就是這般跨過了年,懷遠侯府度過了最后一個團圓的新年,按照原來分好的,低調地搬出了懷遠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