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兩月, 經陳文臣從中撮合,兩頭討好,費勁心機平息李芳露女士烈火燎原的怒氣, 終于期待已久的婆媳會面以和睦共處為原則展開, 并在“友好和諧”的氣氛中拉下帷幕。當然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 性情也不是一日兩日改變得了的, 李女士高貴的頭顱不是輕易就能低下的。必須提出公開表揚的是, 初六在這次會談中做出了突出貢獻,極大地促進了此次會談的圓滿成功。
事實上,初六是相當不待見李女士的, 與李女士同案而食,不是受刑, 而是受極刑??墒浅趿呀浫畾q了, 嫁人不容易, 嫁個知根知底相互理解的人更難,年齡使她失去激情, 向往安定,也讓她成熟,懂得珍惜的同時,更知道妥協。面對未來的婆婆,她選擇避讓, 如果能保安寧, 習慣做好窩囊的小媳婦未嘗不是相處之道。很多時候, 退讓是為了更好的收獲。席間, 李女士冷言冷語, 初六只當“冷鹽冷浴”——緊致肌膚,緩解疲勞, 身體年輕化。李女士含沙射影夾槍帶棒暴雨梨花針,初六也當針灸理療——舒經活脈,通暢氣血,驅毒養心。李女士耳提面命,初六低眉順耳。李女士上綱上線,初六點頭稱是。初六沒面子,李女士長臉子,初六沒氣質,就凸顯李女士超凡的氣質。此消彼長。人心都是肉長的,初六不忍卒讀的低姿態,李女士很受用,終于在快要撤席的時候,停止刁難,且擇良辰吉日,即下周三,陳文臣和初六到民政局領證。
仍然是此消彼長,初六在李女士那里受的氣,在陳文臣同志身上全部找補回來,削蘋果,剪指甲,吹頭發,按摩……本來做飯洗衣服也在陳文臣的勞動范圍,鑒于他做的飯食連凡是以鼓勵為主打擊為輔如此隨和的安安小朋友都嫌棄,洗衣服絞壞初六兩件真絲內衣的特殊情況,這兩項家務還是回歸到初六手里。
這兩月中,閻凈去了美國,帶著一身傷痛,只因她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閻凈向來藏不住秘密,是個恨不得把還不知道的秘密提前廣播出去的大喇叭。這次,初六軟硬兼施,軟磨硬泡,都撬不開她的嘴。也許是每個做了母親的人都有一種特殊的母性,閻凈嬌蠻,初六只當她沒長大,是孩子就會犯錯,就會調皮,不是壞。當了閻凈幾年臨時保姆,初六心疼她,心疼她成長在親情冷漠的環境里,撇開她豐裕的物質條件,這一點和初六自己很相似,算是同病相憐。
閻凈在懷孕這件事上很依賴初六,和初六大學生子不無關系。可是初六畢竟不是閻凈的親人,這樣的事她做不了主。一旦初六提出送閻凈回家,閻凈立馬就暴露出自毀傾向,弄得初六很被動。閻凈閉口不提孩子的父親,顯然那個男人不能伴她經歷生養之苦,不能承擔養育孩子的責任,初六建議閻凈打掉孩子,閻凈才十九歲,一個孩子怎么負擔另一個小生命,這無關冷血,只是屈從于現實,走一條順當好走的路。
初六悄悄撥打閻國棟的電話,湊巧被閻凈撞穿,閻凈鄙視仇恨的眼神,讓初六生出背叛者的不安。最終閻凈同意到醫院做人流,初六全程陪同。一個未出生的小生命,就在冰冷的器械間流失,模糊的血塊控訴著父母的失職。
一切不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都是耍流氓,一切沒做好措施的□□比耍流氓還要流氓?,F代戀愛,就是流氓與流氓的交鋒。
常寧加緊對初六的思想改造,與初六每日一談,直擊打垮國家人民的大蛀蟲閻國棟的重要意義。常寧多次旁敲側擊,提示初六貢獻出有力證據,證明閻國棟非法受賄洗錢。常寧狡猾得很,一直未明確提示初六自身的安危問題。常寧沒有交易誠意,初六也堅守最后的武器。
這日,正午,日頭居中,酒足飯飽,昏昏欲睡。常寧不厭其煩對初六展開工作,又是一個冗長的中午。
電話鈴響,打住常寧關于家國與個人的演說,驚醒上下眼皮相會的初六。
“你忙你的,我接安安就行……你順路,要么你送飯給閻凈,省得餓著她……明天早上出院,我請假接她……”初六肆無忌憚地當著常寧接電話,這樣擾亂她正常午休的會話,她煩不勝煩。
“常局,您剛說到哪了?繼續繼續……常局?”
常寧臉色大變,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初六的話,初六嘀咕難道是她公然藐視他的威嚴以至惱羞成怒?
“閻凈她怎么了?”常寧極力克制,卻難掩語氣中的關心和焦急。
初六被常寧如此劇烈的情緒波動震到。
“咳咳,沒事了,你去忙吧。”常寧提前釋放初六,初六探究地看向他,他剛才的失態已經再無痕跡。
晚上,初六帶著安安出來遛彎,放心不下閻凈,一溜就溜到了醫院。病房里傳出斷斷續續的哭嚎,一個絕對不該出現的人背門而立。
常寧。
“你利用了我,為什么還要來找我,看我笑話?”一行淚自閻凈眼角滑落,新的淚痕蓋住未干的水跡。
“怎么,還沒把我爸拉下來,又想故伎重演,告訴你,從我身上你休想找出壓倒閻國棟的東西,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早該搞清楚了?!你可以滾了?!遍悆袈曀涣?,眼淚流得更兇了,消瘦的臉龐沒有一絲血色。
窗外殘陽似血,滾滾紅云翻向天邊。
“為什么不回美國?”良久,常寧終于出聲,竟是壓抑的低沉。
“我就要留在這里,留在這里看你倒霉!”閻凈字字出自牙縫,如雷的恨意在話語中炸開。
初六在門外看著性情大變的閻凈,苦澀地感嘆,既然要看他倒霉,為什么偏偏袒護他,不肯說出他的名字?
傻女孩。
“看我笑話你是不是很開心?放心好了,孩子我打掉了,沒有什么可以威脅到你,常局長!”閻凈嘲諷一笑,想要灑脫,卻難看之極。
“我對不起你,你想要怎么樣都行,去美國,好好生活?!背幧硇问冀K沒動,離床半米,雙手在身側握成拳頭。
“我要怎么樣都行?你離婚行不行?娶我行不行?放過我爸行不行!”閻凈嘶吼,前胸劇烈起伏,連著手上的吊瓶左右搖晃。
“你冷靜一點!”常寧按住閻凈激烈舞動的雙手。
“你叫我冷靜?你叫我冷靜!好,我冷靜,你答應我這些行不行?答應我?”閻凈的語調漸漸變軟,近似哀求。
“不行對不對?那你為什么還要來,為什么?”閻凈眼中期待消失,低下頭,仰躺在床頭,劉海遮住雙眼的哀思,“你走吧,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常寧就站著,一動不動,眼睛沒有從閻凈身上移開。十分鐘,或許,更久。
常寧出門前一秒,閻凈開口,依然低著頭,看不到她眼中的情緒,“你愛我嗎?”
“那你愛她嗎?”
常寧踏出病房,閻凈悶聲嗚咽。
“你卑鄙!”病房外,初六直指常寧。
“你想要什么?啊?她才十九歲,你居然利用她,常局長,你讓我刮目相看!”
“她還是個孩子!你怎么下得了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就是你說的道義?”初六總算看清,也徹底心寒,這個官場,骯臟透了,她一直以為常寧干干凈凈,大義為公,卻也是這樣齷齪不堪。黑黑白白,模糊道德的界限,人性該怎樣丈量!
“常局長,我現在打電話到新聞在線,你這張丑惡的面皮會不會撕掉?”初六咬著牙,她恨不得上前撕爛常寧惡心的面孔。
“如果你不在乎傷害閻凈,你就隨意?!背幒敛辉谝狻?
“常寧,你不是人!”初六一直鄙視罵人“不是人”,太抽象,一點兒也不具體,沒有殺傷力,不如“豬狗不如”來得細膩。此時,她卻覺得,沒有什么比“不是人”更應景了。
“拿出你手上所有的證據,我保你不受牽連,閻凈在美國衣食無憂?!边@種情況下,常寧竟能頭腦清醒地開出條件。
“你以為我會幫你?”初六冷笑。
“你必須幫我,為了你自己,也為了閻凈。”常寧字字敲心。
初六沉默了,閻國棟完蛋,她也跟著完蛋,閻凈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知生活愁苦的大小姐也會跟著完蛋。絕對會變成現實的命題。常寧踩住了她的痛腳,又準有狠。補蛇者掐蛇七寸,常寧是個好獵手。
“你卑鄙!”初六接受交易。
那天以后,初六再沒有去國土局,常寧也沒有找過她。他們之間的交易始終存在,只等時機成熟,常寧自會聯絡她。
閻凈修養了半個月,初六親自到北京送她上飛機,去美國。閻凈沒有解釋,初六也沒問,常寧會是她們之間永遠不提及的秘密。
“好好念書,照顧自己,想家了,就回來,我家沙發給你留著?!背趿研欣罱坏介悆羰稚稀?
閻凈點頭,擁抱初六,在她耳邊認真地說:“謝謝你,初六姐。”
陳文臣買了新房,三環里面,叫碧海潮生。裝修接近尾期,初六每天都到新房里盯著,天氣熱了,回到家就是一生臭汗,頭發里都是粉塵。
新房有一百二十平,鑰匙那天,還是空空蕩蕩的毛坯房,就看著它一點一點布線,刷上瓷粉,鋪上地板。新房沒有吊頂,簡簡單單地在天花板上鋪了些暗花,四周上了一圈長條刻花棱??臻g顯得高不說,簡單又大方。家具陸陸續續搬了進去,白色公主小床,紅木沙發,鋼化玻璃的茶幾……房子日漸充實起來,空間小了,心卻滿了。
安安晚上去手語學校學習,回家后再教初六和陳文臣。初六和陳文臣有時候晚飯過后一起送安安去學校,兩人再去新房子轉一轉,看看工期,查查缺什么,這樣的日子他們沒有感到乏味枯燥,反而細細咀嚼,滿足又依戀。
他們也吵架,雞毛蒜皮的事兒。新房差兩張沙發椅,初六選好款式,差陳文臣出去買,陳文臣出去一個下午,到了晚上才回,且錯了沙發椅的顏色,初六要的果綠,他買的藏青。為此磨了幾句嘴皮子,兩人背對背睡了一晚上,中間可以放進一張浴缸,醒來時,又抱在一起。安安去了她太爺爺家,初六逛淘寶,晚飯做晚了,陳文臣回家沒有第一時間吃上熱飯,發了幾句牢騷,初六與之干架,摔勺罷工。半個小時,她去下了兩碗面,蓋上兩個煎雞蛋,放到陳文臣面前一碗,陳某人沒骨氣地吃之。
敲敲打打,零零碎碎,時間倒過得快,一晃就是兩個月。
下周三,初六和陳文臣就合法了。
這個星期五,據匿名人士檢舉,并提供相關圖片為證,寧川電視臺報出一條驚天消息。潮浪交通建設企業私開地下運輸管道,違規操作,違反相關法律法規,專案組已介入調查。
這個匿名人士正是石磊。
上午,初六接到常寧的電話。她把賬冊打包,準備下午出去快遞到國土局,那個地方,她一次也不想再踏進去了。這件事她和陳文臣商量過,他也沒有反對。
中午,宋藝來串門,帶給初六一些向國軍老家帶來的鹽酸。宋藝走的時候,初六托她把包裹送到樓下的快遞公司。
就是圖了這一會兒省事兒,在往后無數的歲月里,初六想,如果她沒有偷懶,自己親自下去一趟,宋藝和她會是一輩子的姐妹。如果宋藝沒有到她家,沒有見過那些賬本,她們會八十歲也一起看帥小伙子。
初六很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