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命好命壞是前世註定的,命壞的人嫁十榻也不會好。”父親的話又在她的耳邊響起。她過去不相信這些話,也不服氣什麼命裡註定。她要掙扎,她要向命運挑戰。結果 ,她終於和胡家離了婚,找到了雖然貧苦卻是那麼善良忠厚的男人。但命運好像故意和他作對似的,經過與她父親和舊勢力的一翻堅決的鬥爭,來到蘆葦漕後,丈夫是順心了,又沒婆婆,公公也是個爽直慈祥的老人,本來她是應該感到美滿幸福的了。但是那曉得和她故意作對的命運之神,卻又從另一個角度來陷害她。她來到蘆葦漕之後,接連發生和對她一連串的致命的打擊又使她墜入了苦難的深淵。以至不由的又想起她父親的話來。確實,人是不能老是碰上厄運的。要是一個人,一輩子碰到的老是倒黴的事情,他是會喪失生活的信心的。她現在覺得她父親的話似乎有點道理了。
此刻綵鳳坐在黑洞洞的小屋裡,呆頓頓的想著過去,想著祥榮下落不明。想著前天去鄉公所糴米時受的氣。想著今天小閻王對她的侮辱,又把她所僅有的一點衣物都擄了去,連丈夫的一點紀念物——他穿過幾件舊衣裳都給你拿走,這一串串接蹤而來的屈辱和磨難,再也使她受不了了。
沒有吃,沒有穿,屋被燒掉了,丈夫音訊杳完,黑無常、小閻王、東洋人、僞軍,又猖狂地三天兩頭來騷擾你,弄得你一無所有,還要叫你受一肚子氣,日子過得沒有一點指望,沒有一點盼頭,還有什麼東西,什麼事情能讓你有信心和勇氣生活下去呢--
夜越來越黑,沒有燈亮的小屋子,一片恐怖淒涼,只聽見野外田稻裡的青蛙在咕哇咕哇地叫喚,住在隔壁的阿木叔公又像嚎哭一樣地在低聲呼喚著那被日本鬼子殺害的老伴,祠堂旁邊墳場上那株老樟樹,在寒冷的夜風裡悉悉蘇蘇地抖擻,也彷彿在那裡悲哀地哭泣。
這淒涼恐怖的深夜,這寒冷、陰暗沒有生氣的小屋,使綵鳳心裡更加灰暗和絕望。
這樣活著還有啥意思呢?這樣的人世間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還是回去吧!到我來的地方去,到那冥冥世界中去吧!我在陽世已經沒有路了。在另一個世界裡,有我的阿媽,我的哥哥,還有我的公公,他們都會愛護我,幫助我的,他們會給我溫暖和慰藉的。
人生在世界上,全靠有親人在一起,纔有溫暖,纔有幸福,纔有樂趣,生活纔有意義。如今最瞭解自己,最體貼自己,最疼愛自己的親人們,一個個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走了的也許如今也不在人間了。——剩下自己,生活在這個冷冷清清悽悽涼涼的世界上,還有啥意思呢?何況到處有惡人、壞人欺侮你,作弄你,叫你沒法生活下去,這樣留在人間受苦愛難,還不是死了的好!
走吧!回去吧!還是和阿媽一起到那安安靜靜的另一個世界去吧!擺脫這苦難的塵世,去到那無生無息,無爭無吵,無憂無慮的極樂世界中去,那裡再沒有煩惱,再沒有苦難,再沒有悲傷,再沒有憂患。黑無常也不會來尋著了,小閻王也不會再上門來兇橫了。
走吧!走到阿媽住著的鮑家灣老柏樹跟大墳灘裡去,和阿媽在一起,還有兩個哥哥也在那裡,不會寂寞的。天熱了,坐在樹蔭下乘乘風涼。天冷了,靠在朝東的墳牆下曬曬太陽,又安耽又清靜,小哥哥還會和自己做鳥籠,做蟋蟀籠,捉百哥捉蟋蟀和小哥哥玩-
她昏昏沉沉,恍恍惚惚,這樣神思悠悠地想著,她的眼神此時安靜地透過從柴門照進來的微弱的星光,向小屋的樑上尋覓著什麼。
這小屋原本是阿木叔公家的草間,很低矮,中間也有那條比擡谷的槓棍粗不了多少的橫樑,人站在地上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當綵鳳的目光觸到那根橫樑上時,她的眼睛在那裡睜得大大的凝住了。現在只要在那上面掛一根繩子下面再墊條凳子,跳上去打個結,套住脖子,頭伸進去往那裡一掛,把橙子踢倒就完了,難過也就難過那麼一會功夫,從此就可以徹底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