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鬥在四明大地
他認識她,她是老闆家的小女兒,彩玲的小阿妹。因他還未來這裡幹活時他就聽彩玲說起過。來這裡後,很少見到她。既不同桌吃飯,她又長日躲在樓上。進出出也偶見她坐在起坐間裡編金絲草帽。只是和她走得這麼近對他說話卻還是第一次。
說起來他對她也不陌生的,當年他在她大姐家裡看牛時,她常跟她母親來蘆漕她大姐家裡走,有時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她母親回去了,她還住著和她的小外甥們一起玩,有時也同她小外甥們一起跟他到田頭來放牛摘野花。她大姐就叫他照顧一下她的孩子們和小阿妹。只是那時她還只是個梳著一條大辮子的十一二歲的小姑娘。這不想如今卻長得這麼大這麼漂亮了。這姑娘長大了自有一種美麗高傲叫人望而生威的嬌態(tài)。如今他來她家做長工,她是小主人,小老闆娘,再說在田頭幹活也無需和她打交道,所以她平常是對他正眼也不看一眼,而他對她也是敬而遠之。他把她看得很傲慢,她在屋裡和他相遇時,總是眼睛直直的看前頭,對人不理不睬的,他感到即使她認識他現(xiàn)在也不會理睬他了。這樣有錢人家的小姐,怎麼會看得起他一個赤腳露體的滿身泥臭又黑又髒的長工呢?可那想此刻她竟戴著一頂草涼帽穿著蘭色舊布衫褲赤著腳,手拿一根竹梢子來看牛來了。而且對他說話的態(tài)度又是那麼的謙和,這使他原來對她高傲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變。
“呵,老闆自己不來,這牛叫她來看了呀!怎麼樣叫一個姑娘來看牛呢?”他驚訝地想,他害羞地望她一眼,就把牛放下來。拉著牛繩牽過去走到田塍邊,把牛繩遞給她,就回到田裡去鋤他的田。但她並沒有馬上走,想了一下問他說:“田頭客人,等一會你還要耕田嗎?”祥榮說要的,你看一會就牽來好了。他也不擡頭地回答她一句,就又低頭鋤他自己的田。心裡對她叫他“田頭客人”感到不是滋味,“唉!難道她真的一點也不認識我了?爲什麼不叫我名字?像小時候那樣叫他祥榮阿哥叫不出口,就直叫我名字好了。爲什麼叫他“田頭客人”?聽了叫人多不舒服呀。”可他仔細一想,感到她現(xiàn)在是小老闆娘,那還能像小時候那樣?再叫他“祥榮阿哥”呀,自己本來就是個田頭人嘛,田頭客人就田頭客人吧,他也就自卑地不再去想他。
打那以後,老老闆就很少來了,偶而來也是隻看一下田裡農(nóng)活的進度和活兒做得好不好。看牛則天天是小老闆娘來了。
轉眼春耕完畢,並且把耙平了田插完了秧。他一個人和那頭老黃牛,種下那麼多田,天天起五更落半夜的累得要命,虧得這位小老闆娘,在插晚稻秧的時候,也來幫他插了幾天,助他一臂之力。他沒有想到,她這樣嬌嫩的人竟會下這麼大的辛苦!那麼嫩白的小腿竟也敢跳下爛田裡來。只是每當螞蝗叮她腳腿肚時嚇得哇哇的叫著,爬到田塍上去摘,使他好笑。秧苗插下後稻田就轉向耘田和灌水了。自然這時候長工的精力主要放到耘田上去,管車頭趕水就只有靠綵鳳了。但趕水管車頭沒事情時是簡單的,如果發(fā)生故障,要處理就難了。那一次,他在河塘邊耘田,綵鳳拉了牛來車盤頭趕水,她把老黃牛套上牛軛,包上眼罩,就喝呼一聲,叫老黃牛拖著水車轉動起來,那又高又瘦的老黃牛眼睛上覆蓋著兩隻巴掌大的用半邊竹管做的眼罩,哪老牛頭一擺一擺的拖著水車又像唸佛老太婆朝山進香似地一步一顛圍著車盤頭轉了起來,她便摘下草帽提著牛鞭,到車頭邊一株苦柳樹樹蔭下的一塊石頭上去坐著。看那一節(jié)一節(jié)的車板從河裡年撲東撲東地濺著白沫緩緩地趕上水來,再看它匯成漩渦嘩嘩地流進田裡去。此時她感到挺悠閒的,呆呆地看著它想起心事來。不想伊伊呀呀只拉了幾周,水車就嘩啦一聲倒“裡”了,把車骨車板落到了河裡,接著就聽綵鳳帶哭聲地呼叫起來:
“田頭客人!田頭客人!快來呀!快來幫幫我忙呀!車肚腸斷啦!”那聲音就似她自己掉到河裡去了那樣的焦急。他趕快從稻田裡爬起來,在田溝裡簡單的洗了一下手和抹了一下滿腿的爛泥,把卷得大腿跟的短褲再拉下一些,走到車盤頭來。到了車盤頭他往河裡一看,果然水車空了大半截,車骨車板都汆到河當中去了,綵鳳在那裡急得團團轉:“這怎麼樣好呵!這怎麼好呵!”她站在河邊的水車旁,捲起褲菅露著白嫩的小腿,想自己跳下河去撈,但她又不識水,恐怕掉下河去,正扶著水車邊在搖搖晃晃地望著那越汆越遠的車骨車板發(fā)急,見祥榮默默地走過來,不由的轉憂爲喜的說:“你看車骨車板倒的這麼厲害,這還怎麼好呢?”
“不要緊的,可以撈上來的。你上來吧!我來!”他沉著地對她說。綵鳳感激地望她一眼,忙扶著水車邊小心地走上來。站在岸上的車頭邊關切地看著他操作。
他把褲菅再卷得高一點,從容地走下河去,一手扶著插在河心的車椿,身體向外傾一點,便輕易地把汆在河中的車肚腸-——車骨車板撈過來,然後再把它們?nèi)M水車裡去,用左手伸進水車裡把車骨車板拉上來,伸過右手又熟練地與原來斷開處的車骨接上,又叫站在車盤頭邊的綵鳳找來一節(jié)舊竹銷,插進車骨連軸處把它鎖牢,再叫她拿來幹刀輕輕敲牢竹銷子,用手拉了幾下試一試,覺得寬緊合適,就擡起頭來對綵鳳說:“你把牛拉來吧!”
“都好了?”她仰起頭來忽閃著長睫毛的大眼睛高興地問。
“好了。你把牛拉過來上軛吧。”他爬上岸來,避開她的視線便要到田裡去耘田。她說不出的感激地望著他濺滿水珠的黑黝黝的背脊,感到不知如何感激他好,倒把他看得難爲情地擡不起頭來。忽然她發(fā)現(xiàn)他的下半截短褲都叫水浸溼了,她關心地說;“啊!你的褲子都溼了,快回家去換一換吧!”
“不要緊,等一會會幹的。”他低聲地回了一句,感到臉上發(fā)熱。避開她關懷地看著他的目光,低著頭默默地回到田裡去。
“哎呀!溼漬漬的穿著多難受呀!等下你會肚子痛的!”她不安地說著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當時他心裡不由的掀起一陣熱浪,心裡說這算什麼,有時耘田爛泥直陷到小肚,整條短褲都是爛泥還照樣堅持耘田呢。當他跪著伏到田裡又耘起田來的時候,他發(fā)覺她還呆呆地立在那裡,朝田這邊默默地望著他呢。等了好久才套上牛重又趕起水來。
那天晚上他回到長工房裡拿鞋爿洗腳時,發(fā)現(xiàn)他放在牀後來不及洗的髒衣服都被悄悄的洗過又幹乾淨淨地擺在了那裡。還把他亂七八糟的牀鋪也打掃整理過了,他明白那是誰洗的,誰打掃的。心裡又是感激又是惶恐。想到自己這麼髒的衣服叫她洗真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