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 朕過得有些惶恐。
朕自繼位以來一直矜矜業(yè)業(yè)唯恐有違，五年來不敢說有什麼大的功德，但也沒有污了祖宗聖明, 可以說朕對得起江山、對得起萬民。
那這惶恐是從何而來？
朕反覆思量, 還是沒有找到答案。直到某日朕去給太后請安的時候看見棗葉姑姑手裡的雞毛撣子, 朕心裡終於有了計較。
六年前, 朕的二哥裴瑾娶了丞相千金爲(wèi)妻, 婚後二人如神仙眷侶，琴瑟和諧。
半年前，堂哥裴玠娶了朕的表妹阿晏, 年前阿晏又診出了喜脈，一時羨煞多少旁人。
多少旁人裡就包括朕的母后。
朕年及弱冠未曾立後, 也不曾納妃, 而裴氏血脈一向不興, 母后看在眼裡便有些心焦，每次朕請安的時候總要嘮叨一番纔會罷休。朕當(dāng)時聽得極其認(rèn)真, 覺得母后言之甚是，但往往轉(zhuǎn)過身就把母后的話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
論說女色，朕還是五殿下的時候是有幾分好奇的，但登基之後朕一直致力於做個好皇帝，於這風(fēng)花月月就看淡了, 故而母后心裡急歸急, 也沒敢太逼朕。
但是——
過年的時候阿晏入宮拜謁母后, 順道給她弟弟求了門婚事, 從那以後真的母后就坐不住了, 隔三差五宣命婦覲見，朕被這架勢嚇得天天做噩夢, 現(xiàn)在想來還心有餘悸。
朕偷偷瞄了一眼母后面無表情的臉，吞了吞口水，規(guī)規(guī)矩矩地請了安。
母后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指著棗葉跟前的座位，示意朕坐下。
朕看了看一臉嚴(yán)肅的棗葉，又看了看棗葉手裡的雞毛撣子，心裡一萬個不願意，卻也只能硬著頭皮走到位置上坐下。
“昨兒申國公夫人領(lǐng)著四小姐進(jìn)宮給哀家請安，哀家瞧著這四小姐倒是個伶俐人，品行樣貌都是上乘，著實不錯?！?
又來了！又來了?。?
朕絞盡腦汁憋了半天終於想出一個回絕的理由，“母后，鄭禹已經(jīng)是駙馬了，要是再有鄭氏女入後宮，鄭家的恩寵就太盛了。這不妥當(dāng)?！?
朕說話的時候母后正在喝水，聞言嗆了一下，而後陰測測地說道：“哀家說的是阿纓的婚事?！?
“??？哦。”朕覺得臉疼。
說起阿纓，朕是真的很心疼他。
阿纓是朕最好的朋友，可是月牙山的大火幾乎毀了他，也毀了整個薛家。灃州大捷後阿纓死裡逃生，與阿晏一起帶上薛侯遺體隨大軍返京，然而就在姐弟倆將靈柩運回薛府當(dāng)日，朕的姨母一頭碰死在棺材上。
容貌俱毀，雙親俱亡，再加上他喜歡的程三小姐不久後嫁給了別人，朕的小表弟過了一段極其漫長的消沉頹廢的日子。不過好在有阿晏及時拿雞毛撣子打醒了他，他養(yǎng)好傷襲爵後就走出悲痛投身去訓(xùn)練新的薛家軍。只是因著他全非的容貌，縱使過了五年大孝也沒有姑娘肯嫁給他，更有甚者避他如蛇蠍。
真是一幫膚淺的傢伙！她們難道忘了當(dāng)年是誰拼死守住了我大夏邊關(guān)！
“哀家聽阿晏說這鄭四小姐先前是見過阿纓的，她當(dāng)時不僅不懼怕阿纓，反而安慰激勵了他一番，單這一點便足以證明這姑娘的品德。哀家覺得這樁婚事不錯，你回去趕緊賜婚，也省得阿晏焦心?！?
朕猶豫一下，“不用問問阿纓的意思？這可是給他娶媳婦兒！”
母后混不在意地擺擺手，“他爹孃故去，長姐爲(wèi)母，阿晏同意就好了。哀家可警告你，下旨之前不許走漏任何風(fēng)聲，你也知道阿纓因爲(wèi)自己的容貌一直不願意娶妻，要是因爲(wèi)你這婚事出了差池，看哀家不打死你！”說罷，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棗葉拿著的雞毛撣子。
身爲(wèi)人子，朕很慫地縮了縮腦袋，乖乖點頭。本以爲(wèi)這樣母后就能放過朕了，熟料她老人家竟慢條斯理地站起來，又慢條斯理地接過雞毛撣子，更慢條斯理地一步步朝朕走過來。
“母…母后還……有何吩咐？”
“也沒什麼?！蹦负笠幌乱幌履秒u毛撣子徐徐敲打著手心，涼聲道，“你看看，和你同齡的孩子現(xiàn)在都成親了，阿晏更是要生孩子了，你呢？你是皇帝，登基五年連個媳婦都沒娶上！哀家都替你丟人！”
朕賠笑，“母后，這終身大事您得讓兒子好好考慮考慮，這也是國家大——嗷！啊啊啊啊！嗷！嗷嗷嗷啊——”
……
等朕養(yǎng)好了傷，阿纓已經(jīng)和鄭四小姐成婚月餘，阿玠哥哥和阿晏的兒子也出生了。這孩子是齊王府的小公子，也是裴氏小輩中第一個孩子。朕作爲(wèi)皇叔，給孩子取名爲(wèi)煥，煥然一新的煥。
小裴煥是個有福的孩子，在他出生之後，靖邊侯府與魏王府也相繼傳出喜訊。血脈傳承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是朕的母后臉色卻不怎麼好看，因爲(wèi)時至今日朕還是沒能娶上媳婦。
朕覺得婚姻應(yīng)當(dāng)是男女兩心相悅攜手白頭，朕到今天還沒能遇上命定的姑娘，所以朕現(xiàn)在不想娶妻。
朕摸著還隱隱作痛地龍臀，面對母后越來越冷的臉色只當(dāng)什麼都不知道。爲(wèi)了躲避母后的雞毛撣子，朕每天會抽時間去宮外轉(zhuǎn)轉(zhuǎn)，順便了解一下民事。
近幾日市井坊間出了一則很有意思的傳聞，說當(dāng)朝書畫大家呂同與人鬥畫，最後輸給了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子。
江山代有才人出，這原本也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直到有一天朕無意間撞上了那個突然間名聲大噪的小子。
他好像惹了些麻煩。有個貴公子花錢買他的畫，他卻抵死不賣，那貴公子惱了便令左右打他。如此良纔打壞了可惜，於是朕難得仗義一把將那貴公子打跑了。
雖然朕也被打得鼻青臉腫。
這位白白嫩嫩的小畫家看起來十分惶恐，一直要拉著朕去醫(yī)館，朕擰不過他就隨他去了。
朕臉上的傷瞞不住別人的眼，回宮之後呼啦一羣人就圍上來對著朕噓寒問暖，這讓朕有點受寵若驚。
從那以後朕出宮時經(jīng)常會遇見那個小畫家，也不識的上前打個招呼，久而久之朕與他也算個熟識，他管朕叫五哥，朕喚他嵐弟。
朕的嵐弟姓沈，單名嵐，別號草昧居士。
嵐弟是個極有意思的小少年，才氣可謂冠絕京城，每每與他交談都會感覺心情舒暢。
後來朕每天下朝都會去茶樓坐坐，順便巧遇一下朕的嵐弟。時間長了不僅是旁人，就連朕自己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尋常。
朕感覺自己像是個癮君子，一日不見嵐弟就渾身難受。朕悄悄問阿纓有沒有聽說過這種病，結(jié)果阿纓很詫異地看了朕一眼，問：“陛下可是有心上人了？臣一日不見夫人時也是這種感覺?！?
這怎麼可能！嵐弟可是個男人！朕可不是短袖！可是這感覺是實實在在騙不了人的，朕躺在牀上想了一宿，覺得自己要勇敢的面對現(xiàn)實。不就是娶個男人嘛！老子豁出去了。
朕決定明日下朝去向嵐弟表白，結(jié)果朕在茶館等了一天嵐弟都沒有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二十一天，嵐弟都沒有來。
第二十二天的時候，朕被母后拉去相親，結(jié)果嵐弟來了。
朕盯著女裝的嵐弟看了半晌，總算明白過來嵐弟其是嵐妹。
娶女人比娶男人要容易多了，可朕還是很爲(wèi)難。因爲(wèi)嵐妹是大將軍沈著的親妹子，而沈著的腿在長華門之圍時被阿玠哥哥和阿晏兩口子聯(lián)合起來打殘了。雖然後來沈著棄二哥投入朕麾下，卻一直和阿玠哥哥不太對付。
朕猶豫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時間，還是決定娶嵐妹爲(wèi)妻。朕並不知道做出這個決定是出於對嵐妹的感情還是其他理不清的原因。
婚禮辦得很隆重，朕很開心，嵐妹也很開心，母后更開心。
朕與嵐妹婚後夫妻恩愛，沒過多久嵐妹就懷孕了，然後她給朕納了許多妃妾。朕不高興，但是爲(wèi)了平衡前朝勢力，哪怕做個擺設(shè)，朕也不得不把她們安排進(jìn)後宮。
不過七個月之後朕就把她們都?xì)⒘恕?
殺了給嵐妹陪葬。
有個女人嫉妒嵐妹，在嵐妹生產(chǎn)的時候動了手腳，意欲加害朕的孩兒。最後嵐妹生下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小皇子，自己卻沒挺過來。
朕抱著皇子，把牽涉其中的後宮妃嬪、前朝文武清理了一遍。有人罵朕是昏君，朕不在乎，倒是朕的二哥聽不慣把罵朕的人都抓起來了。
皇子名熠，朕自己帶著熠兒過日子，沒有再立後，更沒有再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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熠兒抓週的時候抓了他母親慣用的畫筆，我覺得這是冥冥之中嵐妹在陪伴著我，之後熠兒在繪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天分也證實了這一點。而美中不足的是他繼承了他祖父的腦子，對於國政向來遲鈍，不過沒關(guān)係，他還小，我有耐心一點點教他。
在熠兒一歲半的時候，阿晏又生了個兒子。說實話我有點嫉妒他們夫婦，但還是大方的給小侄子取了名字，輩從火，名曰燦。
阿纓也有個兒子，叫薛泰，取國泰民安之意。薛泰比我的熠兒大一歲，與他同歲的是二哥家的寶貝女兒薛靈。
小輩中一共五個孩子，四個男孩一個女孩，見到他們一起玩鬧，總能使我想起兒時的無憂歲月。我一邊回憶、一邊祈禱，情義無價，希望孩子們能一直攜手相互扶持著走下去。
康平九年，齊王裴莊病逝，世子裴玠襲爵。三月過後，他上書請求回齊州封地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眼下天下還算太平，邊關(guān)亦無戰(zhàn)火，二哥早就交了兵權(quán)帶著妻女回魏州過日子去了。這種情況下齊王一脈手握重權(quán)留在京城就有些不合適。阿玠哥哥是用這種方法來成全我們的兄弟情義和大夏的穩(wěn)定。
阿玠哥哥離京那天是個明媚的春日，大人們道別感情含蓄內(nèi)斂，孩子們卻抱成一團(tuán)哭得昏天暗地，相互約定著再見的日期。
馬車轆轆遠(yuǎn)去，三歲大的熠兒抱著我的胳膊哭得近乎背過氣去，我抱起他，慢慢擦去他臉上的水漬，鄭重地告訴他，“熠兒，你要記著你們是兄弟，永遠(yuǎn)都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