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看著眼前的神秘人,重光沉聲發問。來人渾身上下都被一襲黑紗遮擋,整個人更籠罩在一團詭異的迷霧之中,重光努力運轉神識,始終無法辨識清楚。
那人一言不發,冷冷地盯著重光看,看得他心裡發毛。此人方纔驟然出現,在薛昊手中救了重光一命,出手之準,遁法之快,世所罕見,令重光也大爲歎服。他總覺得此人身上有種很熟悉的感覺,但又想不起來曾在那裡接觸過。回想生平所識之人,能有如此修爲的,實屬鳳毛麟角,但自己一一回想對照,這神秘人又顯然不是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
究竟會是誰呢?他腦海中百轉千回,反覆思量,卻找不到一點印跡。對方身上那種氣息,總覺得似曾相識,他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的直覺,內心又深信自己的判斷不會有錯。
在他身後,雲嵐俯臥在雲霄的屍體旁邊,爲著自己父親的死,這少經世事的女子已經暈了過去。重光背對著雲氏父女,跟那神秘人正面對峙。他的手心不斷滲出汗漬,全神貫注地防備著對方。
那黑衣人沉默了一會,忽然仰天長笑,笑聲有如惡梟夜鳴,刺耳至極,聲音遠遠地傳揚開去,在這漆黑的夜晚,顯得異常陰森。笑聲還在繼續,他人不見任何動作,身子忽然往後疾退,如離弦之箭,片刻間就成了視線裡的一顆黑點,消失在天地盡頭。而那囂張至極的笑聲仍舊持續了許久,才漸漸彌散在夜空。
重光雙膝一麻,身子緩緩軟倒在地,這才發覺渾身上下早已大汗淋漓。跟著神秘人的一刻對峙,雖然是靜止不動,卻比先前跟薛昊的生死決鬥更驚險刺激,此時他已經耗盡最後一絲精神,整個人都懈怠下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努力平復自己的心跳。
將御龍劍隨手丟在一邊,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什麼也不願去想。原本因爲雲霄之死而滿懷的憤慨與內疚,不知不覺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來所謂友情,也不過如此,一時的義憤填膺,也許只是有了必死覺悟下,絕望的歇斯底里。當真正從死裡逃生,發覺了生命的可貴,早前的衝動、義憤與自責,都化作煙消雲散。
這些年來的經歷,早已經磨平他的棱角,再沒有什麼事情,比活著更重要。難得的一次熱血,此刻也終究消弭。如雲霄這樣的知己朋友,他沒有幾個,死一個就少一個,而在滑向冷漠無情的道路上,他已經漸行漸遠。
這一晚,竟是前所未有的寧靜。那些屢次三番不請自來的遭遇,此時竟都化作烏有。他難得地享受了整夜的安寧和諧,直到東方既白,晨曦破曉,一聲清脆的雞鳴,將他從沉睡中喚醒。
他睜開雙眼,感覺到渾身的氣力漸漸恢復,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困擾他的疲憊,似是逐漸消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來自田間野地的泥土氣息,帶著醉人的甜香,令他心曠神怡,彷彿長久以來的辛苦都消弭於無形。
彷彿突然意識到什麼,他臉上陶醉的表情驟然退去,轉過頭去,雲嵐失魂落魄地跪坐在雲霄身邊,雙眼之中沒有一絲神采,若不是還能覺出她的呼吸,重光幾乎以爲她已經死去。只是她現在這副樣子,比死也好不了多少。
他猛然邁步走過去,揪著雲嵐的衣領將對方提起來:“你看看你,都變成什麼樣子了。你爹泉下有知,看到你現在的德行,他死都不會瞑目。”
雲嵐猛然擡起頭來,臉上還帶著淚痕,定定地看著重光:“我爹是爲了救我,纔會死的。你們崑崙的人好不講理,沒來由地痛下殺手。我爹死得好慘,蕭大哥,我好不甘心。”
重光微微一怔,他當時並沒有看清細節,不知道其中究竟。那名崑崙弟子驟下殺手,完全出乎意料,也不是名門正派弟子的作風。如今忽然聽說,那弟子一開始的目標竟然是看起來弱不禁風的雲嵐,令他心中生起一絲狐疑。
“崑崙的弟子,雖然未必有多良善,但天下第一道派的氣度還在,就算要阻攔雲氏父女,也沒必要對一個弱質女流下如此狠手,根本就是毫無道理。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什麼變故,還有沖虛師伯怎麼會簽發那樣一條手令,種種匪夷所思,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
太陽漸漸西沉,當夜色再一次籠罩大地的時候,重光已經生起了一堆篝火。經過他反覆的開解,雲嵐的心情總算平復了些許,雖然依舊消沉,但總算有了些活氣。重光也不再勉強,有些傷痛,只有時間能夠治癒。
這裡距離崑崙已經有上千裡的路程,那神秘人遁法奇快,還在各派掌教宗師之上,就算與歐冶子、謝曉峰等人相比,只怕也不遑多讓,已經是這人間界巔峰的存在。重光私下揣摩,就算自身神完氣足,也不是此人百合之敵。這還是靠著御龍劍這等神兵相助,否則只會輸得更慘。除非那心思莫測的轉輪王肯出手,否則重光絕無勝算。
自從在極北神山親眼見證歐冶子隕落之後,重光就跟這位他化自在天的魔王,有了一絲詭秘的聯繫。好幾次險死還生,都是靠這位神秘的魔頭出手解救。每次這魔王附身相助,都是在他生死危難的緊要關口,而大難得脫以後,他總覺得心神不定,似乎這位轉輪王跟他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他嘗試去擺脫這種境況,平時入定的時候,都盡力去消解,但收效甚微。每一次當他的性命受到威脅,心神失守的時候,轉輪王就會不期而至,他也弄不清這其中的因果關聯,究竟是對方不請自來,還是自己潛意識裡託庇於對方。
兩隻松雞架在劍鋒上,已經烤得熟透,雞肉的香氣混雜著松子的清甜,在空中瀰漫出誘人的味道。重光用劍將雞肉分割成小塊,用樹枝穿成串,將其中一串遞給了雲嵐。
雲嵐默然無聲地接過,遞到嘴邊咬下一塊,開始生硬地咀嚼。重光一陣狼吞虎嚥,片刻間整隻松雞就只剩下骨架。美食補充了他虛弱的身體,更是調節心情的絕佳方式。
這一帶已經出了西域範疇,是隸屬中土邊陲的鄉野。幾聲犬吠從山林對面的村落裡傳來,更顯出這夜晚的寂靜冷清。夜色深沉,村子裡的鄉民早已入睡。重光放開心神去感受,村民的呼吸如在咫尺,隱約還可以聽到人們的囈語。
這就是世俗人的生活嗎,我已經多久沒有經歷這樣悠閒安逸的日子了?他在心中自問,反思著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爲,思緒卻突然被一聲長笑打斷。他駭然轉身,就見到羅候不知道何時現身,大踏步走到火堆邊上,伸手取了一隻烤好的松雞。
重光大吃一驚,一扭頭就看見雲嵐不知何時已經躺在火堆邊上,酣然入睡。他急切切地走到雲嵐邊上,伸手就去探對方的鼻息。羅候笑道:“你何必如此緊張,她只是被我使了昏睡咒。這姑娘心力俱疲,魂魄逸散,再不能好好入眠,將會有離魂之癥,本座此舉可說是救了她一條性命。”
篝火熊熊燃燒,兩人隔著火光對峙。重光驀然發覺羅候身上沒有絲毫殺氣,提起的戒備又漸漸放鬆:“原來如此,倒是有勞閣下費心了。不知道尊駕此來,又有何指教?”
羅候輕揮衣袖,幾片樹葉從枝頭悄然飄落,墜地化作幾方桌椅。他隨便揀了一張,大馬金刀地坐下,又以手指著對面的坐席,對重光道:“坐!”
重光看著面前這一幕,眼中微微露出幾分嚮往:“原來傳說中道家的物化神通?仙人手段,真是妙用無窮。”羅候哈哈一笑:“我這只是地煞變化,你現在看到的,都是幻化出來的具象,並非真正的物化神通。我的九轉歸元玄功,只有修煉到最後的真如九變,才勉強可以算是物化,也即是天罡變化。”
他看了重光一眼,忽然嘆了一口氣:“其實蕭兄弟你已經算是道門中人的異類,只不過所走的,依然偏重於劍修。中土修行界這千年以來,重術法而輕道行,早就走上了邪路,你們崑崙更是首當其衝。”
重光道:“閣下專程前來,不會就是爲了指摘我們崑崙道法的吧。若只是爲此而來,還請早些回去,我不想與你做無謂的口舌之爭。”
羅侯神色從容,語氣不溫不火:“你不必激動,這道理我當初也不明白,所以走了很長的彎路,幾乎走火入魔。若非他當年指點迷津,我也不能解脫。中土修士近千年來,之所以出不了一個羽化飛昇的真仙,就是因爲走上了歧路。而這一切的源起,卻是因爲當年的一件大事,一段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