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本是個很普通的日子,陽光一如既往的燦爛,即使是在寒冷的西北,依舊帶給人溫暖的感覺。重光懶洋洋地躺在玉虛峰頂的草坪上,腦后枕著一卷經書,雙眼微微瞇起,似睡非睡。陽光透過紫竹林的間隙,斜斜地灑在他青灰色的袍服上,形成一個個圓形的光斑,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塊布滿斑紋的石頭。
最近幾天,攻上昆侖的妖修突然絕跡了,這令昆侖上下大惑不解。羅侯圍山數月,日夜攻打不休,開頭的兩個月借著陣法和地利,昆侖弟子還能大占上風,但進入四月份以后,形勢越來越艱難。如今前來攻山的妖修最次也是筑基級數,金丹大妖更是層出不窮,其中更不乏已經煉成元嬰,堪稱一路妖王的存在。
昆侖弟子在這連番的血戰中傷亡不小,更要命的是,守護山門的大陣不斷被沖擊,已經不再如先前那般固若金湯。之前被昆侖一方滅掉的諸多妖修,用自己的生命為同族開辟了打開昆侖門戶的道路。
羅侯聯軍百萬,部下除了妖族,更有許多邪魔外道,異族散修,連北邙山鬼祖徐完的鬼修一脈,也跑出來橫插一手。這些天來有不少昆侖弟子,就是慘死在鬼修法術之下,神魂俱滅,令人發指。
眼看形勢一片大好,昆侖的守山大陣紕漏越來越多,形勢已經岌岌可危,為什么羅侯突然偃旗息鼓,而不是一鼓作氣乘勝追擊?只要滅了昆侖,道門群龍無首,天下唾手可得。羅侯究竟在想什么,也許除了他本人,沒有人能清楚明白。
事有反常即為妖,昆侖上下都不是蠢人,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眼下的安逸,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平靜,接下來他們要迎接的,將會是另外一場,艱難的戰爭。
然而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回避這個事實,在經歷無數血雨腥風以后,貪婪地呼吸這難得的寧靜空氣。初夏的景色宜人,萬物蓬勃的朝氣給了所有人一個美麗的錯覺:似乎這安詳寧靜可以天長地久。
“你真是好自在。”一個平淡地聲音遠遠傳來,不帶絲毫情緒的波動,短短地五個字,每個字響起的時候,都比前一個字響亮了三分。重光心頭一震,循著聲音的源頭望去,就看到山腳下一個細小的黑點不斷放大,片刻之間已然衍生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人影的輪廓漸漸清晰,話音消散的時候,五官已經纖毫畢現。如漢白玉雕琢而成的面孔上,一雙星目放出懾人的光芒,那是一種令人一見之下,就不由得傾心拜倒,甚至甘愿效死的氣度。
來人正是羅侯,七年不見,他已然不復當年剛出牢籠時的神采飛揚,臉上的表情如山岳般沉穩,看來這七年的時間里,他已經漸漸找回了幾分當年逐鹿天下的做派,或許,這就是爭霸天下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喜怒不能形于色,往來難得真性情。
“這九嶷鼎的威力真是不同凡響,連本座也只能御風而行,否則,倒是可以給蕭兄弟你一個驚喜。”羅侯的稱呼依舊親熱,語氣里卻沒有多少歡喜,這一聲兄弟,跟路人也沒什么區別。
重光懶洋洋地爬起身,周身上下蓄力不發,眼睛直視對方:“咱們也算是老相識,用不著這么吆喝。”
“年輕人不要這么急躁,有話好好說。”羅侯意態悠閑,不緊不慢地勸說:“就算你我如今是敵非友,也未嘗不可以敘敘舊情,咱們畢竟曾經同生共死,難道一見面就要喊打喊殺?”
“你我之間,早已恩斷義絕,何必如此虛情假意。大戰在即,我不會手下留情,相信你也不會,那么爽快點,你來找我做什么。”重光沉聲發問,他察覺到御龍劍蠢蠢欲動,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脫鞘而出,飽飲鮮血。
“好,痛快。”羅侯神色一斂,眼中精光閃動:“昆侖本座是志在必得,沒有人逃得掉。我來這里,只為了你一個人,為了給你一個選擇:要么,加入我們;要么,死。”
重光眉頭微微聳動:“這個問題,七年前我就應該給出你答案了,你又何必多次一問。”
“不,不一樣,當年本座只身脫困,勢單力薄,更是眾叛親離,當年的舊部,要么反我,要么躲我。而你那時候還是昆侖的嫡傳弟子,師恩深重,自然不愿意背叛師門,跟隨我這個沒有前途的大哥。”
“可是今非昔比,如今本座聯軍百萬,席卷山河,當年的幾位同道也都被我救出牢籠,以我馬首是瞻。而你,你在昆侖的遭遇,本座早就聽說。昆侖如此待你,你捫心自問,對昆侖還有多少感情,除了你那牛鼻子師父,還有多少羈絆,能拴住你的心?”
“你眼下的道行確實精進,但也只是精進而已,本座七年苦功,所得比你更甚,已經窺伺脫劫門檻,馬上就要迎來第一重天劫。就算你師父赤山,也遠遠不是我對手。就你這點修為,在我眼里還不夠看。本座今天來找你,只因為我是個念舊的人。當年在岐山地穴,你我肝膽相照,攜手共度難關,點點滴滴,本座始終記在心頭。所以,我不想看著你,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師門恩義,跟這腐朽的道門玉石共焚。”
“是嗎,那我想問問妖皇大人,你有過親人嗎?”
羅侯怔住了,他沒想到重光會突然問這么一句。他是通明石猴出身,不知父母,無親無友。小時候神通未成,顛沛流離,屢屢遭受欺壓,飽嘗人間孤苦辛酸。他想起自己一生,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連唯一的朋友,也跟自己反目成仇。這一生一世,前半生四處偷師學藝,后半生忙于爭霸天下,世人傳說的天倫之樂,對自己來說似乎是個永遠的傳說。
不,我怎么會突然想起這些,堂堂妖皇,怎么會被這黃口孺子的一句話擾亂心緒。他打起精神,目露兇光:“你問這些無聊的東西做什么,我羅侯一生英雄,頂天立地,不需要這些兒女情長。”
重光神色黯然,緩緩抽出腰間長劍:“我只是有感而發,隨口一問。你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怎么會明白,擁有值得你在乎的人,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情。若是這在乎的人死了,那種失去至親的痛苦,又是多么撕心裂肺,肝腸寸斷。沒有了想要保護的人,這人世間的一切權勢、名利、富貴,都已經索然無味。”
“我一生不幸,幼年失怙,連唯一的親人,也視我如仇敵。昆侖是我最后的家園,也是我對這人間最后的留戀。你要毀了它,就踩著我的尸體過去吧。”御龍劍遙遙祭起,劍鋒所指,已經掀起滔天殺意。
羅侯忽然一笑,笑容中竟有幾分蕭索:“也許你說得對,我從來不曾擁有過,所以無法理解。人家說得不錯,我這一生都是個獨1夫,注定只有一人前行。既然如此,那就讓所有的恩怨,在這里做個了斷。”他的身形驟然暴漲,一直負在背后的雙手猛然向兩邊抬起,幻化無數虛影,隨即整個人沖天飛起,如泰山壓頂,狠狠砸下。
九嶷鼎是上古神器,就算羅侯也不能脫出掌控。他的許多道法,在這昆侖山中都不能施展,修為大打折扣,饒是如此,這一戰也是重光修道至今,最兇險最艱難的一戰。
羅侯天生神通,煉就天罡地煞變化,肉身已成混元之軀,后來游歷天下,偷學無數道法,集百家之長,更是凝練出最適合自己的修行手段。他以九轉歸元玄功為根基,催動種種仙家手段,不過十個回合,重光已然力不從心。
重光心知不是對手,一聲暴喝,就要施展天魔解體,催動玄龍斬,力圖跟對方拼個兩敗俱傷。不料羅侯出手如電,幻化的虛影在電光火石之間輕輕一按,已經把重光化形的飛劍壓回劍鞘,隨即收了神通,驟然退出八尺開外。
他口中一聲嘆息:“我失算了,九嶷鼎對道行的壓制,隨著境界的提升,會不斷倍增。真想不到一別七年,你竟然練到了這樣的地步。你這些年的事跡,本座早有耳聞,然而隔岸觀火,終究比不上親身躬行。我自縛手腳,受這神器所限,想拿下你絕非輕而易舉。看來,本座還是低估了你。”
重光直視對方,眼中沒有絲毫得意之色:“你若是強行出手,我也撐不了多久。你我之間道行天差地別,實在不是依靠外門路數可以彌補。”
羅侯搖搖頭:“罷了,那樣的話你固然性命不保,本座也難免受傷。我此次上山,原本就不是殺你而來。既然你執意要跟昆侖同生共死,我又何必強人所難。不過,本座最后再提醒你一句:昆侖我是勢在必得,沒有人救得了。你們眼下負隅頑抗,不過是茍延殘喘,根本無濟于事。”說到這里,他語氣一轉:“你可知道這幾天,為何明明形勢大好,本座卻突然偃旗息鼓,而不是趁勝追擊?”
見重光不置可否,他微微一笑:“你現在不懂,但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