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水城外的綺水河繞城而流,因部分河段流經城中,兩岸又多酒家燈籠、青樓花燈照耀,河面總是波光粼粼,色彩奇異,炫目奪人,因此得名。而流至城外林中的河水雖不如城中那段光彩亮麗,卻也是清澈無比,襯托的整個林子格外秀麗。
此刻,河面上靜靜地漂浮著一張無字符咒。寧霜和明煥正站在河邊,緊緊地盯著符咒的動靜。寧霜雙手相對,兩手相對之處結成水滴狀空處,其間隱隱透出幽藍色的光。
半晌,符咒開始飛速轉動,在水面上掀起一陣微波,而后又緩緩停下。待水面恢復平靜,符咒上,一串暗紅色的字符漸漸出現。寧霜雙手合十,默念咒語,而后上前輕輕拿起符咒。
“亂自顏起,果腐由內。事成速歸。”
話雖簡短,可卻足以讓寧霜想象出事態嚴峻。想想自己昨天觀星所得,便不難解大司命的話。
“亂自顏起”想必是說此次白氏王朝的危機是因顏氏家族而起, 極有可能是顏凌淵在謀劃策反之事,不久大事將起;“果腐自內”便是說霧隱島了,霧隱島向來是獨居世外,隱秘自處,除非是外來之人有意破壞,否則不可能將有危機,而俗世之人有極少知道霧隱島的存在,即便是有所聽聞,也是將其視為傳說,由此看來,霧隱島中必有內賊,與外界里應外合了。可其用意何在?
明煥看寧霜凝眉不語,大概也知道了情況不妙。剛想上前問清楚,卻突然頓下腳步。
仔細聽,樹林里,除了風聲、流水聲、落葉聲之外,還有一種極為隱秘的簌簌聲。那是人的腳步聲,并且不止一人。
這樹林里分明是有埋伏!
良久,他若無其事地走到寧霜身邊,不作聲響擋住寧霜。
幸好寧霜施巫之時是面向河面,背對樹林,想必來人并未能看到施巫之象,也就不能判定寧霜巫女的身份。
寧霜剛想轉過身告知明煥所觀結果,卻看到了明煥傳來警惕的眼神,隨即會意。雙手放至身前,手指小幅動作,于掌心畫出符咒。片刻后,明煥聽到寧霜的聲音從心底傳來。
“亂自顏起,果腐由內。陸上,顏凌淵怕是在謀劃策反,霧隱島中則出現內賊。尚不明具體緣由,一切謹慎。若稍后有刺客劫持,你便逃脫,而后我會施術告知你我的下落。”
明煥眼神凌厲地看向她,知會她這么做太危險,寧霜卻以同樣的眼神回復,又在心里將聲音傳達給他:“不冒險如何查明實情。我必須見到事后主謀,才能施術得知其內心所想,其他一切就交給你了。”
明煥剛想反駁,身后埋伏之人似是已等不及,從各方直奔而來。寧霜的聲音從心底再次響起:“這次必須聽我的,放水讓他們帶走我。”明煥只得裝作前進攻擊之勢,在身后留出空隙。果然,隨即便有人沖至身后,一把將寧霜帶走,而后迅速逃脫,先于其他同伴一步而走。
這群刺客顯然也是訓練有素,見人已被帶走,目標馬上就更加明確,數十人結成陣法,將明煥緊緊包圍在其中。明煥倒并不怎么正經看待他們,慢慢悠悠地拔出劍,“這可是千青劍,你們能在生前看它一眼也算是三世修來的福分。”語畢,眼眸閃過殺機,腳步輕點地面,騰空而起,與這群不明之徒廝殺起來。
原本平靜的樹林中,此刻刀光劍影,血光四濺。落葉因劍氣激蕩而紛紛落下,地面上落葉的厚度更勝之前。
雖然是以一敵多之戰,明煥也并未有過慌忙的神色,反而是更顯鎮定。這大概是因為從小便見慣了刀劍相向,血色四起吧。
片刻,十幾名刺客已是悉數身亡在地。
明煥未多做停留,離開之前卻是想起一事。他挨個把這些身上翻搜個遍,終于在一個人身上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一塊暗金色的令牌,上面明晰地刻著“顏”字。
果真是你。顏凌淵。
寧霜被那人綁住手腳,封住口,粗魯地丟到馬車上,“給我老實點,若是發現你逃跑的話小心要你的命!”
寧霜只是安靜坐著,心中卻想,誰要誰的命還不一定,何時輪到你這個無名小卒開口訓斥我!
馬車開始顛簸,寧霜確定安全之后,便坐定,在手后攤開雙手,默念咒語,而后用食指在另一只手的手心畫出紛繁復雜的符咒。須臾,空無一物的手掌上竟浮現出暗灰色的絲線,不斷纏繞、翻轉。寧霜端平掌心,微微站起身來,用手指頂起窗簾,悄悄將手伸出窗外,那條線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飛速竄了出去,而后牢牢地黏在馬車的車輪上,隨著馬車的前進,那條線被車輪軋平在地,卻并沒有就此停止動作,反而是逐漸拉長、伸直,地面上隨即呈現出一條不斷延長、似影子一般的線來。
此之謂影子訣,霧隱島秘傳巫術。
如此一來,就不怕明煥找不到她了。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寧霜聽到,遠處,有人的腳步聲傳來,大概是來接應的人。
“老爺已經等候多時了。”
“這就把她帶進去!”
說話間,已有人撩起前簾。來人有四名,衣著侍衛衣服,一看便知并非一般江湖毛賊。其中一人拔出劍來,斬斷綁在寧霜腳上的麻繩,而后命其他兩人押送寧霜入內,剩余一人則尾隨其后。
寧霜打量著四周,此處甚是僻靜,建筑明朗卻也簡單,不像是城中之景,可從剛剛馬車行進的方向和時間來看,應該是沒有遠離麗水城才對。那么這里是哪里呢?
疑問尚未得到解答,身邊之人的腳步已經停止,看來是到了。
里屋里的人聽到動靜,走出屏風。
顏凌淵!
那么這里便是顏府了。
寧霜的眼睛突然變得狠戾,牙齒也漸漸咬緊。真是想不到,十年之后,終是見到了這個讓自己失去一切的罪魁禍首!
顏凌淵似是很悠然,語氣淡淡,“許久不見啊,云安,能看到活著的你真是讓我深感驚奇。”
寧霜同樣不慌不忙,“驚奇?我看是驚恐吧。”
顏凌淵并沒有輕易被寧霜激怒,反而是笑了,“云安小姐何必這么刻薄,我沒有殺你反而留你一命,難道你不敢心存感激嗎?”
“禽獸!”寧霜怒罵,她用力掙扎,卻始終被左右兩側的侍衛按住。也罷,寧霜想起此行目的,忍下心中的怒火,開始不動聲色地施巫,直視顏凌淵的眼睛,想要讀出些什么來。可他像是看透了寧霜的舉動一半,頗為不屑地笑了笑,也不避諱。
寧霜驚愕,她竟讀不出他心中所想,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會沒有打算!
顏凌淵不再說話,擺擺手,示意手下把寧霜帶下去,“把她帶到西閣,嚴加看守,日后我留她有用。”
“你以為我會被你利用!你妄想!”
顏凌淵依舊是一切盡在掌握的神色,“云安小姐逃過一劫也是足夠,人的運氣總是會耗盡的。”隨即臉色變得陰沉,“帶走!”
“是。”
西閣是顏氏府邸里一個不起眼的小廂房,位置偏僻不說,房屋也不似別處講究,因此很是受人冷落。天色漸晚,寧霜坐在房里,透過紙窗,竟看不出外面有一絲光亮,只在聽到門外侍衛巡守的腳步聲時,能隱約看到燈籠發出的橙紅色亮光。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不再是幾個人的腳步聲,而是格外輕悄的一個人的腳步聲。
來人在門口對守衛小聲說:“只我一人進去,不要聲張。”
接著便有人推門而入。
屋里原本沒有點蠟燭,十分昏暗,來人手秉燭臺,走入后守衛隨即把門帶上。寧霜坐在圓桌旁,趁著微弱的燭光打量著來人。深紫衣袍,高束長發,熟悉的面龐。
“顏逸?”寧霜驚呼。沒想到十年之后,舊友重逢,卻是在這樣的場合之中。
當年與太子、顏逸一同游玩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如今,卻要以仇敵身份見面?
顏逸不正面看她,半晌不語。兩人皆是沉默,屋里重新陷入死寂。
靜坐片刻,顏逸還是開口道:“云安,看到你還活著,我很高興,當年的事……我很羞愧。”
“你都知道?”寧霜淡淡地問。
都知道是你父親連同季氏家族一手而為?
顏逸點頭。
寧霜苦笑,又是一個無可奈何之人。其實,寧霜明白,顏逸與顏凌淵是不同的人,事發之時,顏逸也只是一個少年,必然是不知內情,即使知情,也無力回天。寧霜始終把顏凌淵和顏逸區分開來,他的父親犯下的罪與他無關。
可現在的顏逸,寧霜就不敢確定了。
這才真正叫她心寒。
寧霜猶豫著,還是問道:“那現在的事呢?也都知道嗎?”
顏逸驚訝,卻終究是無奈地點頭。
寧霜閉上眼睛,深深呼吸。最害怕聽到的答案,還是逃脫不了。她不愿再多問,也不想再多問了,狠下心,直視著顏逸說:“那你記住,我不因為你而手軟。”
顏逸眼光看向他出,語氣苦澀,“應該的。今日,只是作為昔日舊友來看你,來日便是敵人。”說罷轉身離去。
木門吱呀打開,而后合上。廂房外,夜風吹動樹枝,發出沙沙的聲響,可廂房內卻是依舊的寂靜。
寧霜保持著方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她看著顏逸留下的燭臺,燭光安穩,而她的呼吸卻因強忍淚水而漸漸紊亂。顏逸,你的眼中明明有不愿、有不甘,可是!
我卻沒辦法要求你放下不愿和不甘。因為那是你的父親。
顏逸慢慢走回房間,臨近卻又遲遲不入。月光下,他整個人顯得形單形只,甚是孤獨,屋內的光亮映在他的身上,又在地上刻畫出他的影子,模糊不清。
云安,事已至此,我如何還能收手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