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湘走後，寧霜的話少了許多，白日裡，除了和明煥一起四處走走，便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安安靜靜地讀讀詩詞，賞賞書畫，再者就是和毓樹下下圍棋。
毓樹本來是不會的，經由寧霜教導了一番倒也開了竅，一日一日地，也有不小的進步。一日，日光正暖，毓樹在書合閣的小院裡擺了棋局，放好凳子，二人便曬著暖、下著棋。正低頭瞅著棋盤，一道長長的陰影映在棋局上，身側，是來人笑笑的聲音，“毓樹快輸了！”
毓樹擡頭一看，慌忙站起來行禮，明煥卻擺擺手，不甚介意，“你坐下，只管下你的！”寧霜擡眼，示意他再去拿把椅子過來，明煥搖搖頭，“不坐了，來找你說事兒的?！?
毓樹聞言便要起身離開，寧霜卻讓她坐下，嗔怪：“他的面子倒是比我還大！虧你平日一口一聲主子喊得親熱！”毓樹吐吐舌頭，狡黠地笑。
不出一刻，毓樹的棋子就被寧霜吃了乾乾淨淨，她倒也沒見得意外，反正平日也都是她輸，早就習以爲常。樂呵呵地收拾了殘局，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明煥俯著身子問：“出去走走？”寧霜點頭答應，搭著他的手，站起身子，隨他往外走。
皇城中無論何時都是靜的，但這樣的無聲之靜卻不同於幽林、山谷中的萬物皆自由的氣氛，反倒是帶著迫人的威嚴和肅穆，讓人即便是對著與曠野、草原同一樣的天空，也只是心生畏怯。
二人在書合閣後院的小花園漫步著，寧霜問：“先前說是有事要說，是什麼事？”明煥擠眉弄眼，“待會兒再說。”說罷便摟過寧霜繼續往前走。寧霜瞅了他一眼，隨即笑開。
隨你去吧，誰還怕你那些鬼把戲？
兩人彼此靜默，將小花園堪堪繞了個圈，明煥依舊是沒開口說事兒。天色漸漸暗了，一陣悠然婉轉的古琴聲飛越過重重宮牆，傳入這小小花園中。寧霜側耳，仔細地聽。半晌，她說：“以後你若是練劍，我便在你身邊爲你撫琴好不好？”
明煥稍稍愣住了，而後點頭。
寧霜又說：“那等以後，天再熱些，我若是讀書，你就在我身邊給我扇扇子好不好？”明煥笑得寵溺，點頭說，好。
寧霜又說：“等一切結束後，等我們穩定下來，我們抽出些時日去遊山玩水好不好？我雖是享得了安逸，可還是放不下自在和美景的?！?
明煥眼神稍稍躲閃，他走到她身前，擁住她，下巴搭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在她看不到他眼神中的悲傷和不捨的地方，他輕聲問：“前兩樣我明後日便陪你完成，好麼？”
寧霜的身子僵住了，許久，她沒有回話，她知道明煥還有些什麼沒有說完，而那些纔是真正能讓她感到孤獨和絕望的。她有這樣的直覺和預感，而她的直覺和預感一向是準的。
果然，他沉了片刻，說：“顏凌淵最後的殘餘勢力在西北作亂，這次我要親自去了結。”
原來如此。
都說顏凌淵手下的軍士個個忠心且狠厲，爲了維護主子最後一絲尊嚴同朝廷拼個魚死網破也是極有可能?？磥硭诵袃措U萬分。
他是怕他不能活著回來見她，又或是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所以纔要提前完成她的願望啊。所以才磨蹭了一個下午不肯說啊。
可是這有有什麼不能說的呢？他身上擔負著許多人的性命和沉甸甸的諾言，此去不是理所因當嗎？她還能任性挽留不成？他這樣傻不傻？
寧霜伸出手，用同樣的力度擁住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帶著笑說：“好啊，只不過第三個願望你也要一併幫我完成?！鳖D了頓，又道：“等你回來以後?！?
耳旁，那個人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了，“寧霜……”
寧霜鬆了懷抱，瞪他，“怎麼，你還不樂意了？”
她忍住了心裡所有的不安和難過，甩開了腦海中所有對結果的最壞預想，只把自己的笑容展現給他。她要告訴他，喂，你可不許悲觀，你可不許輕易拋下我，我不允許的。你看，你還欠我一個願望，你不幫我完成它，你怎麼好意思離開我？
明煥看著寧霜，她的眼睛明亮、純粹，像是所有的星光都落入了那兒似。他笑了，說：“好，我答應你。”
第二日，明煥在院子裡舞劍，寧霜坐在亭子中撫琴。一曲終了，他衣襟已經被汗浸透，她微笑上前，蒼白的臉龐染了整個夏日的絢爛，拿出手帕，輕柔替他額上的汗水。
第三日，日頭正盛，寧霜不理會毓樹的阻攔和嘮叨，樂滋滋地搬了凳子放在院子裡，拿出本集子便讀了起來。毓樹再欲“說教”，卻被明煥攔了下來。他拿著蒲扇，坐在她身側，輕輕扇動，涼爽而溫和的風吹過她的髮梢。
兩日光陰過得悠閒自得，你我不說，誰還知道有人要離開。
第四日，太陽照常升起，寧霜依舊早早醒來，一切一如往日，只是明煥再沒有來找她。
僅此而已。
毓樹端著理料好的茉莉走進屋子，納悶地問：“小姐，明大人就要走了，你真的不去送他嗎？再回來估計要好久了呢?！睂幩粗衍岳虬仓昧?，嘴角輕輕上揚，眼睛裡卻再沒了笑意。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子，雖還沒到晌午，可空氣卻已經被陽光暖得熱乎乎的。擡起頭，望著碧藍如洗的天，視線中卻只有那人的容顏。
壞笑的，不羈的，溫暖的，悲傷的。全都是他。
半晌，她輕聲：“不送了，自是有大幫人相送，我去了也不合適。”
不管有多愛、多不捨、多不忍，不送你走。真的不送你走。真的不敢送你走。真的不願送你走。
送走一人，又送走一人，再送走一人，她送走的人太多，可她能迎回的人能有幾個？
一次又一次，還不都是她站在原地，揮別了離去的人，再繼續守著那又空了一分的生活？
今生今世，若有可能，她再也不願做那個送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