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夜不同于冬日那般了無生機,饒是再靜好的地界也少不了幾聲蟬鳴。書合閣中,微涼的夜風穿過庭院中茂密的枝葉,帶著滿分的興致和清朗的蟬鳴聲來到緊緊閉著的屋門前,卻被屋中異常沉重的氣氛凝凍。
屋子里,寧霜安靜地躺在床上,面色蒼白,雙唇緊閉。劉太醫坐在床沿細細為她診脈,明煥、白軒之、亦湘站在一旁,揪緊了心看著太醫的一舉一動。
明煥的手緊握成拳,手掌不自覺地滲出冷汗。
許久的沉默后,劉太醫嘆了口氣,收拾了藥箱,慢慢站起身來。明煥忙問:“她怎么樣?”劉太醫蹙了蹙眉,似是在思忖怎么把話說得最是委婉、最不傷人心,可明煥卻直截了當道:“究竟是怎么個情況太醫但說無妨。”
劉太醫沉了沉心思道:“姑娘從前情況如何微臣不知,可就如今的狀況來看,姑娘五臟俱傷,氣血極虛,即便是再名貴的藥材、再周全的藥方也難保姑娘痊愈了。”
明煥呼吸有些局促,語氣漂浮,“太醫的意思是……她這病是沒法子治了?”
劉太醫一怔,隨即無奈搖頭,“姑娘本就屬虛寒體質,又是舊病未愈、又添新傷,為今之計,只有每日按時服藥,才能多緩些時日了。”
一語出,明煥腳下不穩,后退了兩步。此時的他就像一面本已搖晃的城墻,只一擊便足以讓他倒下。亦湘亦是驚愕、陣痛,雙手撐著身側的椅子才讓自己穩了下來。白軒之則是低頭不語,神思似是飄到了極遠的地方。
半晌,他回過神來,對劉太醫說:“日后云姑娘的藥定要上十二分的心。”劉太醫說:“微臣定盡心醫治。”“退下吧。”白軒之看著榻上的人,擺了擺手道。
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偶爾經過的船只,船上傳來漁夫的陣陣歌聲和笑罵聲,寧霜站在島嶼邊緣,凝望著波光粼粼的海面。回身看看四周,真是奇怪,自己明明是在皇城里的,怎么又到霧隱島了呢?
轉念一想,不,不對,霧隱島如今已經不在了。所有人都不在了。只留下她與明煥、亦湘三人,成了霧隱島游蕩在外的孤魂野鬼。可笑她自以為明智,最后竟害了大家,留下自己茍活。
眼眶里泛起迷霧,周圍的一切景象漸漸變得模糊不清,而后,不知是自己的幻覺又或是真實的場景,海面、島嶼、船只都逐漸變成淺灰色,隱匿在忽然迷蒙起來的重重云霧之中。
寧霜不安地轉過身,便看到一身紫衣的大司命。她依舊是上次在夢境中的模樣,美麗不可方物,眼神中仍是無盡的悲憫。寧霜的視線觸及到她,眼淚瞬間涌出,隨即利落跪在地上,膝下云霧圍繞,可她還是能感覺到如針刺一般的疼痛。這一定是大司命對她的懲罰了!
她哽咽著、顫抖著,道:“寧霜有愧大司命救命之恩,有愧大司命重負所托,求大司命賜罪!”
然而,那個溫柔而美麗的女子卻并沒有說出一句斥責的話,始終以輕柔和煦、充滿憐惜地目光注視著她,而后一步步、緩緩向寧霜走進。寧霜低著頭,再難以忍受這樣溫暖的刀刃,“大司命你為何不責怪我!為何不懲罰我!即便是讓我以命贖罪我也無半分怨言……”
突如其來地,一只手輕輕覆蓋在她的頭頂。寧霜愣住,慢慢抬起頭來,卻再尋不到那個一身紫衣的女子。
睜開雙眼,便看到白色的幔帳。天已經亮了,屋子里也亮堂堂的,可她的心里卻是空蕩蕩的,又滿盈盈的,像是被掏空了所有力量,又被灌注了許多酸楚、悲傷。寧霜閉上眼睛,這才發現自己的眼眶是濕潤的,便想起了夢中的場景,眼眶又是一紅。她嘆了口氣,側過頭,明煥熟睡的容顏便撞進她的視野。
心中說不出是怎樣的感覺,只覺得心房輕輕一顫。寧霜仔細地看著他,他枕著左臂,右手搭在她的右手上,皺著眉,大概也是睡得不安穩吧。她不愿驚擾了他,便小心翼翼地抽出左臂,指尖輕輕觸碰他的面頰。眼淚無心掉落。
寧霜注視著他,心中卻完全不是往日此時的平靜和溫暖。她忍不住一遍遍地責問自己,那么多人因自己而去了,她怎么還能安心地躺在這里,怎么還有顏面幻想著和他的朝朝暮暮?她怎么可以!
她看到明煥睜開了雙眸,蹙眉看著自己。他的眼中,沒有怨怪,沒有冷淡,只有心疼。
寧霜隔著迷蒙的霧氣望著近在眼前的人,卻覺得他站在離自己很遠很遠的地方,如果她錯過了這一眼,也許下個瞬間他便不會等在原地了。
可他并沒有走遠,反而慢慢靠近,伸出雙臂,擁抱了她。而后,耳邊便傳來他如微風般的聲音。“不要自責,那不是你的錯。”
寧霜再也抑制不住,靠在他的肩頭,狠狠抱住他,“為什么不怪我!那有你的兄弟們,你成長的地方,陪在你身邊的人!”
明煥不住地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輕聲安撫:“那也有你的姐妹們,你再生的地方,陪在你身邊的人,你又怎么會比我更好過呢?”
“上天這么安排都是有道理的,我們沒有葬身于浮宮是我們的僥幸,也是所有人的僥幸,至少有人能為他們報仇雪恨,不是嗎?”
“振作起來,你若是難過,我……只會比你更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