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夏季夜間的涼意將皇城包裹得密不透風。寧霜加了件披風,在毓樹的陪伴下來到玄陽宮。
臨近偏殿大門前,寧霜遠遠望著燈火通明的宮殿,鼻子發酸。諾大的皇城,此刻還明著燈的宮殿,恐怕就只剩下玄陽宮了。
無邊無涯的苦澀黑暗中,那人獨自點燈撐著。即使這裡是象徵著無限尊貴的天子之城,是代表著不盡權力的帝王宮殿,可自此以後,他也不過是一個人,如何能填滿這空蕩蕩的寂寥?
即便後宮佳麗三千人,可他卻不得不承認,不得不面對,再不會有那一人等候著他。永遠不會了。
寧霜的眼角溼潤了,她輕輕拭去淚痕,緩了口氣,面色如常往殿門走去。守在臺階前的幾個侍衛看她眼生,便把她當做是哪個沒甚地位的妃嬪,耀武揚威似的舉起劍攔住了她,“皇上有命,任何人不得入內!”
寧霜神色淡淡,既不後退,也不說話。那侍衛瞅著情況奇怪,又重複了一遍方纔的話。寧霜依舊聲色不動,似是在等著什麼。
沒一會兒,守在殿門外的小福子聽到這邊的動靜,快步走過來。一見是寧霜,便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雲小姐,您快進去勸勸皇上吧,皇上都已經一日未進膳食了!”說罷,便狠狠瞪了那個沒顏色的侍衛一眼,領著寧霜往前去。
近了偏殿門,寧霜吩咐毓樹守在外頭,又向小福子輕輕點頭,自個兒進去了。
屋內,異常的平靜,意料之中的冷寂。白軒之坐在案前,一手撐住額頭,目光凝視著書案上的一張紙。知是寧霜來了,也並未擡頭。
寧霜輕聲走到案前,沒有故意要打趣的意思,平靜開口:“還以爲你會一醉方休?!?
白軒之面色沉靜,看不出任何悲痛的痕跡,可眼眸中卻像是掏空了神色一般,空洞,虛無。他輕笑了一聲,道:“我可是鍾靈的皇帝?!?
言下之意,堂堂一國之主怎麼可以放任自己因爲一個罪臣的女兒而買醉瘋狂。
即便他真的想那麼做,也是不可。
寧霜喉嚨忽然的脹痛,一時不能言語。
白軒之修長的手指點在桌面上的那張紙上,輕輕一動,將那紙張推到寧霜面前。寧霜有些恍惚,回過神,拿起它。
清秀小巧的字體,想必是顏枝留下的。她細細看著,只覺得字字如針,針針誅心。
“皇上,顏枝走到一生的盡頭,恍惚發現,與皇上相識不過十三載,可這十三載卻已經佔去顏枝一生的一半有餘了。如此說來,顏枝畢竟還是幸運的。”
“十三載相識,十年相伴,顏枝並非妄自菲薄,卻敢言自己對皇上的情分不輸給這深宮任何一女子。而皇上給予顏枝的情意,則是一份莫大的恩賜,顏枝何其惶恐,卻又何其榮光?!?
“因了這樣的念想,顏枝做出離開的選擇,不會有絲毫的後悔和不甘,但祈求皇上不要再爲顏枝耗費心神,顏枝實在不值得皇上如此?!?
“今生今世,顏枝與皇上之間羈絆太多,註定無法長伴君側,惟願下一世能與皇上相守?!?
“罪女顏枝絕筆。”
寧霜讀罷信,濡溼了眼眶,卻又不想將傷心再傳達給白軒之多一分,便要側身將眼淚抹去。手還未擡起,卻聽見白軒之沉靜的聲音,“事到如今,她沒有恨我,沒有怨我冷血拋下她,卻是以這種方式要我受更多折磨。我倒情願她在最後一秒是恨我怨我的!這樣,至少能讓我少那麼些許愧疚。”
寧霜回眸看著一日間便憔悴了許多的人,他眼眶紅得嚇人,手撐在案臺上,緊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寧霜不忍再看,閉上眼睛,眼淚滑落。
她聲音滿是悲憫,“由愛生愧,可追究起來,究竟又該誰來承擔這份愧疚!不過是身不由己罷了!”
“何況,她既是愛你,又如何能恨你怨你?”語止於此,哽咽不能成言。稍稍停頓了,寧霜仰起面龐,似乎這樣眼淚就能倒流回去。片刻,她上前,將顏枝留下的書信輕輕放到白軒之手邊,道:“正是因爲她愛你,所以才能理解你的痛苦和掙扎,而不能全心恨你,才能忍受著折磨繼續愛下去,才能情願以死去換你的灑脫,才能祈願你在她離開之後將她忘懷。你何其有幸……卻又何其不幸?!?
白軒之紅了眼眶,木然看著虛空,自言自語:“我何其有幸,卻又何其不幸!”
他眉目間有痛楚,更有恐懼和絕望。她去了,留下他一人,他痛楚;她再不能回來,留下一個殘缺的生活,他恐懼;而這樣的痛楚和恐懼最終都會化爲孤獨,纏綿一生,這才真正叫他絕望。
寧霜望著燈火下白軒之,只覺得深深刺痛心扉。
他是萬人敬仰的皇上,享受萬民朝拜,卻要付出一生的孤寡做代價??梢蛄怂母哔F至尊,鮮有人明白、體諒他的痛苦,更無幾人真正理解他也渴望尋常夫妻家那樣的陪伴。
而她與他,最害怕的東西是一樣的,所以她能懂他。但正因了這份懂得,她更加明白,這樣的傷痕是別人無法相助癒合的。他只有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痛苦,適應高處不勝寒的日子,直到麻木。
“你若真的愛她,便從了她的心願、放開過去吧,也好讓她在黃泉路上走得安心?!?
說罷,寧霜便轉身離開了。白軒之眉頭緊蹙,緊握的拳頭輕輕顫抖著。片刻,似是終於做出了割捨,手掌驀然無力攤開。